◎魏敏 文/图
村支书泽下给我打电话来,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要我的地址,他说:“村上的人,一直记挂着你的病好没有,想给你寄点土特产,但我们这里只有土豆、萝卜、青稞,并不珍贵。大家觉得唯一能表达心意的就是虫草了,所以我们准备给你寄一点虫草去表达心意。”我曾经驻村帮扶的白玉县金沙乡哈巴村,是一个国家级贫困村,经济落后,山高路远,又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虫草是村里人最重要的收入之一,每年的虫草季节,都是全家总动员,上山挖虫草,三个月的时间在高海拔的深山里风餐露宿,能换来几千上万的收入,维持日常的柴米油盐开支。
泽下在电话里告诉我,每一家都给了,不是很多,是大家的一片心意,让我一定收下。我告诉泽下不要给我寄了,这么珍贵的东西,让他们留着吧,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吃虫草。当然了,我也没有给他我的地址。拒绝了村支书的心意,眼睛里却早已浸满泪水。
思绪回到了2020年12月7日,临近年末,我一直在乡下扶贫,加上省检、国检各种事,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州上了,想着年末要回原单位汇报一下驻村的工作,刚好也有朋友要回康定,路上也有个伴,于是我坐上朋友的车,从白玉出发回康定。
我们是下午两点出发的,按照正常的行驶速度,晚上八九点就能到康定。可是走着走着,明显地觉得路面上的冰雪很厚了,感觉进退两难,回去也不是,往前走也不是。为了安全起见,朋友开得很慢,而我由于疲劳的缘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任由车辆缓慢地穿行在茫茫的冰雪大地上。由于没有给车轮上防滑链条,突然对面一辆车朝我们这边冲过来,朋友赶紧打方向盘,结果车子已经不听使唤,刹不住,直接从右侧车道冲出路面后发生了翻滚。
出事的地点,在一个隧道出口不远的地方,又是晚上,那条路本来就车辆稀少,更要命的是,由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一段路没有手机信号,求救是没有办法了。我当时抱着一个保温杯,车子翻滚的时候,肚子好像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我看到朋友从驾驶位出来,我已经不能动了,他把我从副驾驶位子上拉出来,又把我背到路边上,深冬的高原,晚上气温已经是零下十多度,肚子剧烈地疼痛开来,我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后来等了十多分钟,终于有个货车从这里路过,朋友赶紧招手,司机看到我们的车翻了,搭上我俩朝医院驶去。
到了甘孜县医院,朋友只受了点皮外伤,而我由于肚子疼,十分虚弱。医生看了我过后,把我推进CT室打了CT,做了彩超,可是并没有什么结果。随后交警来了,还对我做了笔录,问我出事的经过,我还忍着痛,尽量地回答完了问题。当时已经痛得不能忍受了,我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被推进了手术室,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喊我,遥远的声音传来,叫我快回来,不要往前走了,再走就回不来了,我感到自己轻飘飘地,回到了手术室……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朋友在我床边睡着了。后来才知道,由于保温杯的剧烈撞击,我体内的小肠被撞烂了,直接被切除了。幸亏送的及时,医生说再晚半个小时,体内大出血,直接没救了。
我在甘孜县医院住院一个礼拜后,有一天下午,不知道什么原因,疼痛的感觉快窒息了,高原本来就高寒缺氧,不适合病后恢复,我便被大家抬上救护车,一路插着管子,到了康定,又在单位领导的关心下,换了州医院的救护车,一路来到成都。
我以为我只是需要术后恢复,谁知道去了成都,反反复复地出院,入院。等到大年三十那天,病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医生叫我办了出院手续。
大年初五,我又到了成都市第五人民医院,医院里还挂着红灯笼,对联,一副新春的气息。可是我没有一点点过年的感觉,我只觉得自己痛得咬咬牙都挺过不去了。
再后来,由于保守治疗没有任何作用,我第二次被推进了手术室,本以为是一个很小的微创手术,结果手术做了十多个小时,医生说每年做的手术上千台,像我这样复杂的病例还是很少见,好在我自己求生欲很强,坚持了过来。伤口一点点地好起来了,医生叫我可以喝点水了,后来慢慢地,就开始吃点粥,鸡汤。好久没有吃过东西的我,感到这久违的人间烟火,仿佛是活过来了。
2021年4月3日,在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四个月后,我被医生宣布终于可以回家。这四个月,我动了两次大手术,体内帮助吸收的小肠被剪掉了四五十公分,肚子上永远留下了长长的伤疤,似乎在提醒我人生无常。入院的时候是2020年的冬天,到处都是冬天里飘零的景象,出院时已经是2021年的初春,回家路上,看到路边的树长出了嫩嫩的新芽,太阳光透过树叶,影影绰绰,明丽而温暖,才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不禁感叹,自己在医院呆的时间确实太长了。
出院没两个月,便坐车去了白玉县,我的任期满了,两年的驻村工作,我以为会很长,等真正过完了这两年,却觉得太短暂了,就像刚到白玉县,就结束了,这两年,似乎是一瞬间的事。第一天在康定住的,第二天才去的白玉,路途遥远,伤口因为山路颠簸,还隐隐作痛,我也担心自己出问题。我意识到自己要离开村子的时候,开始想念着山那边的人们,他们好多人不会汉语,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白玉县,贫穷和疾病总是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们。层层叠叠的高山峻岭,见证了我驻村两年来的辛苦付出,也目睹了大山深处村民的艰苦岁月。当我到村活动中心的时候,大家放下手上的农活,都来了。村支书泽下组织了一场简单的发放仪式,这些旧衣服、书籍、书包、鞋子之类的,都是我住院期间,为大家募集的。
由于没有到虫草季节,村民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送我的,说是等挖了虫草给我寄一点,我受了这么大的苦难,要好好补补身体。村支书泽下,简单地给大家说了我即将离开,说了我在医院住了四个多月,说了我这两年为大家修房子、募捐、结对子等等。我站在哈巴村活动中心门口,每个人都排着队为我献着哈达,边为我戴上边哭,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哈达实在太多了,我也带不走,就放在了村上。有一个老奶奶,叫泽仁拉呷,是我结对子的贫困户,她揣着一张100块钱,一定要给我,叫我收下。100块钱,对于我来说并不多,对于村里的贫困户来说,那是要卖好多斤土豆才能卖到的钱,我当然没有收,拿给她了,我看到她一直哭,心里酸酸的。是的,短暂的两年驻村时光,为他们做的太少太少了,他们却把我当亲人一样,记挂着,关心着,心疼着。
离开村活动中心的时候,我坐上了村支书的摩托车,一路都是下坡路,蜿蜿蜒蜒的,路边的小溪静静地流着,到处都在发芽,嫩绿的颜色布满了山头。我在想,我回去了,要好好写一下我的父老乡亲,可是写了开头,就没有结尾,一度哽咽。本来,我和他们之间,不能因为任期满了,就失去了联系。离开白玉的这一年多以来,陆陆续续还在为村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结对子,捐赠。
我告诉村支书,不要给我寄虫草了,我打算近期去一趟白玉。我有个群,叫“爱的故事”,我是群主,里面都是为我们村捐赠过一些物品的爱心人士,他们好多也想去白玉看看那些一直帮助过的村民,到时候和那些一直关心着我们村的爱心人士一起过去,看看山的那一边,有着怎样一群人儿,看看他们黝黑的皮肤,看看他们被太阳晒出来的高原红,看看他们笑盈盈的眼神,勿相忘,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