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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9日

越走越荒凉

◎嘎子

柔软的马蹄

许多年后,我还能回忆起这样一幅画面。宽阔荒寂的山野,远处亮着雪峰的尖顶,峰腰裸露着赤红的岩石。风卷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雾,一群矮脚驮牛慢悠悠地在草坡上蠕动。草坡是褐黄色的,初春的高原都是这种苍凉的颜色,像老牛那身粗糙的皮毛。这片枯黄的草浪,一浪一浪荡向更加荒寂的深黑处。太阳在头顶亮成了炽白,天空明净得一尘不染。赶牛人咬着舌头吹一串尖利的口哨,这片寂静的山野也像撕碎了般鸣响起来,牛的蹄子踏得更沉重了。哨音停息,四周又一片死寂。

我就是骑着矮脚驮牛,从这座偏远的高原小县城去更加偏远的亚麻书插队的。

赶驮牛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子,个头很高,背脊却驼得厉害。脸上满是烧焦的疤痕,头发灰白短粗如直耸的毛刺。县知青办主任给我开了去亚麻书的介绍信后,就把我交给了他。汉子望着我笑出了满脸深沟似的皱纹,把我的被盖卷扯开,裹在里面的书、日记本和小镜子等杂物哗啦地倒了一地。地上满是牛粪牛尿泥浆水。他还是望着我笑,把被盖摊开铺在牛的驮鞍上。他捆紧皮绳扣,拍拍软绵绵的鞍垫,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又把我的书和杂物一样一样捡起来,在袍袖上揩揩脏污的东西,又倒进一条油迹斑斑的牛皮口袋里。我嗅到了股闷人的腥膻味。

我们走在这荒僻的原野上……

他没骑牛,拉着一头驮茶叶包的壮牛走在最前面。从一上路,他就没再看我一眼。

“你是亚麻书的社员吧?”我说。

他沉默。

“看看你的牛,都壮得很呢!”我说。

他沉默。

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吭声,昂头默默地赶路。我感觉到四周的荒坡和岩石突然严峻起来,像他那张赤红色的脸颊。有时,他想说点什么了,就拍拍牛的脑门,叽哩咕噜说个半天,声音柔和极了,像对着最亲密的朋友。他突然又笑,嘎嘎的脆响惊飞了路旁灌木丛中栖息的野鸽。他不理睬我,好像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只有模样呆傻的牛才是他的熟人和朋友。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像是被这广袤的大地抛弃了。

笨重的牛蹄一寸一寸地啃着枯萎的草,绕过几道铁青色的山崖,走下一个很陡的沙坡,前面横卧着一条清亮的河。水很平静,像一潭凝固的死湖,许久才弹出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水底清晰的透出一片花花绿绿的卵石,石缝间飘动的苔藓青得像鱼。疲惫不堪的牛们全挤在河岸咕咕嘟嘟地喝水。汉子急了,咬着舌头吹出一串尖利的哨声,从水中捞起一块块湿漉漉的卵石,朝牛背上砸去。牛惊恐地拥进了河水里。他脱下靴子,捋起裤腿,拉着那头壮牛朝河对岸哗啦哗啦踩去。

那是条领头的牛,所有牛都胀红了眼睛跟了上去。

牛们不像马,牛要自由得多。热了,汗湿淋淋的身子就喜欢在水里浸浸。我骑在牛背晃到河心,牛停住不动了,河水漫过我的腰间。天啦,我的被盖全让水泡胀了。我气得哇哇大叫。他像什么也没听见,跳上对岸又回头对我吹了声响响的口哨。我湿淋淋地站在河岸,四周淌满了泥水。风灌来,冻得我缩紧了脖子,脚麻木得像是木头。他斜瞟我一眼,把赤红的脊背扔给我,拉着牛走得很得意。

过了河,四周逐渐开阔起来,地上的茅草也厚实得像是毛毡。牛又走出了满身的热气,我的被盖也快烘干了。

汉子昂着头,沉默得像是周围的山,只有干枯的草在沉重的靴底唰啦啦响。阳光也强烈起来,电光般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抓住皮绳的手兴奋得颤抖了,喉咙里滚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朝沉寂的原野散开去。他在唱一支什么歌,悠长悠长,好像要把那玻璃似透明天空,铸铁般冰冷的山崖,还有脚下这厚实的茅草地喊破个缺口。歌声越到结尾越是忧伤,像是倒出了内心无穷无尽的凄楚和苍凉。声音沉闷下来,我看见他苍老的脸皮上挂满了浊泪。

我说:“你唱的是支什么样歌?”

他沉默。

我说:“你嗓音好极了。”

他沉默。

这沉默像天空中悬挂的那颗刺眼的太阳,越走越暗,越走越冷。我裹紧大衣身子还不停地哆嗦。牛粗糙的皮毛上也沾满了白晃晃的东西,不知是霜粉还是汗后留下的盐渍。牛蹄沉重地敲砸着这片初春硬梆梆的冻土,嗵嗵嗵,把碎石和冰块踩下山去。

爬上前面的山岗,就看见了亚麻书寨子。远远的,一片高高矮矮的土楼,在傍晚的阳光下同四周平坦广阔的土地一起,闪着耀眼的红光。让人感觉到,这些土楼不是人修筑的,是这片红土地上自然生成的骨头和肌肤。一片淡紫色的炊烟,纱幕一般罩在寨子顶上,浓浓淡淡的粪烟味飘过来,使人周身都暖和起来。一条清亮的河水绕过寨子,弯弯曲曲的躺在红土地上,明净得像是轻柔的绸缎在风中抖动。山寨里传来了响亮的吆喝声,赶牛汉子脸膛土地一般赤红,咬着舌头嘘一声口哨,又捧着嘴响亮地吆喝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