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称
5月20日,我们的滇藏踩线团队从松赞茨中山居出发,前往松赞如美山居,那一天的行程,几乎全程须要与澜沧江相向行驶。
我们一行9人,分别是婷婷、袁芸、尼玛拉姆、刘瑶、武素莲、大次称、扬玉军,以及衮珠师傅和我。这些人,都是一些业界尖子(旅游)和新锐从业者,对所有经过的地方,有种神经质的好奇或问询习惯,恨不能把所有经过的地方刨开后,看看底下还潜藏着怎样的花样。因此我也逐渐染上了这种习气,路上见到谁,不由自主地逮着不放,请他使尽全力说明自己脚下的土地。当然,这是戏言。我们最重要的共识在于:不管怎样,你都不可能完全掌握一个地方的所有信息,只要有人生存的地方,总有故事和新的内容不断生长着。或者,我们不可能完全掌握关于一座雪山的全部信息。这种共识,让我们始终对自然和生命保持一种良好的热情和好奇。
在我走过的澜沧江峡谷中,最为壮阔的莫过于芒康县的盐井乡和德钦县的云岭乡,其中,尤其令我震撼的有两段,分别为红拉山到盐井、溜洞江到云岭的玖隆顶,每次经过这两个峡谷段时,我总想跳下车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持久感受山高谷深、流云穿梭的自然气势。
“啊啊啊,绒赞卡瓦格博,为您等候下一个轮回,一生情定卡瓦格博……” 汽车驶出纵深的云岭峡谷,绕过逼仄的德钦县城,向着卡瓦格博行驶时,车里的一众男女随着车载音乐哼唱起来。今天的路程,全程并无海拔过高的路段,因此,所有人都没有什么体力策略,只要有人起头一句,所有人都跟着哼唱,也顾不上自己如同猪嚎的声音素质了。
如果仅凭海拔的垂直高差,或许这些峡谷段,并不能跻身世界上各大知名峡谷的排行榜,但如果从直觉印象的角度出发,我认为,这两个峡谷段给人的感官冲击,丝毫不逊于其它峡谷。在这两个峡谷段,零零星星的藏房和村落,在高山流云的映衬下显得微不足道,像是和那些石头一起,从山顶滚落到谷底的。一切人的造作,在壮阔的峡谷中,显得卑微又脆弱。
走在这种峡谷中,看着周边形貌各异、气势逼人的山川雪峰,总会勾起我对自然世界的无限好奇,也总会令我深刻意识到,如果不是博物学家,一个人在面对这种地质环境时,不可能免于自卑。大自然的神秘在那些地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直耸入云的卡瓦格博及周边雪峰、轮廓奇特的山峰、蜿蜒曲折的澜沧江水等,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岁月,才完成了各自或超越云层,或低于尘埃的现实归宿?我们又该如何想象,这些奇山异水的地质演变细节?那些暗褐色的山峰以及山里的树木和石头,都是留在我们眼前的线索,如果我们足够智慧,它们就能指引我们走向地球母亲的童年时代。
当然,有地理学背景的旅人,看到这些山河时,或许可以套上早已熟知的公式和框架,但我始终不相信,某种学科能万无一失地详尽还原自然世界的演变细节。褐红的、灰白的、暗黑的山体颜色;单一的、多元的、以及毫无植被的坡面;平直的、圆滑的山头等,我们仅能笼统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因为地面流水、风华作用、大气等因素造成的,但鲜见一种巨细靡遗的细节描述,能给我们观看电影般的理解体验。
江河两岸的自然山川,像是博尔赫斯描写的《沙之书》和涉藏地区民间的《尸语故事》,永远没有详尽阅完的时候,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不断地回到那些早已走过的土地上,重复领略山川河流永无穷尽的神秘魅力。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世界,也不再会有枯燥乏味的时候了。
我们坐在车里,享用着女孩们带来的各种零食,到达茶马古道重要渡口溜洞江时,正在狂食土豆片的刘瑶望向车窗右侧的山面说:“听说上面有个江坡的神山叫‘江白根藏族’,是个性情暴烈的神山,如果人类对她稍有亵渎,就会立马报复。”
“对对对,我也听过。以前茶马古道时期,马帮们赶着骡马来到这一段时,要在路边采来树叶或青草塞进铃铛里,害怕铃铛的声音会惹恼这个山神,直到过完这条峡谷才会拿开。”坐在前排的武素莲睁开睡眼应和道。之后,司机把车载音乐关掉了。峡谷的热浪逼近车内,我们比河谷边的菜园还要萎靡。
生息在这些峡谷中的藏族先民,早已意识到人不可能完成对自然历史的完整解读,也可能基于天性意识到通过机械的解读途径的话,最终必定遭遇一种索然无味的认知世界,于是就选了另外的视角,对山川河流的悠久来历进行解读,并把关于自然世界的真实理解,置放到童话般的语境中。
在村庄里,流传着太多关于山河的神秘来历,这些传说很有可能会被现代科学所不齿,但另有一番现代世界越来越缺少的感性色彩,这种色彩,我甚至认为能避免语言和人的“知识性堕落“。
在澜沧江峡谷边的德钦,流传着这样一则关于卡瓦格博和日尼神山的传说。
天地最初形成之时,大地上并没有最高的山和最深的谷,高低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速度发生着变换,众山都处于一种激烈的竞争状态,每一座山都使尽解数想要高于一切,无一例外。
伟大的卡瓦格博和周边的众多山峰一样,都是从低处开始升入天空,那时,现今作为阿墩子古城最主要的神山之一“日尼山”也是一座野心勃勃的神山,从一开始她就决意要成为这片土地上最高的一座,以实现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江山地位。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发现总是高不过卡瓦格博,于是想出一计,她开始拉拢周边的众多小神山,有管铁的神山、有管铜的神山、有管金子与泥土的神山,要小神山们为她添铁加土,支持她成为当地最高的一座神山。起初她的小动作没被卡瓦格博发现,她一度快要与卡瓦格博比肩而立。某时卡瓦格博发现了“日尼”神山的阴谋后,一怒之下抓起香炉中的一把热灰打向“日尼”神山,瞬时把她的头颅给打飞了(现在这座山峰的峰顶是平的),并把心脏给打露了出来(现在这座山上的中间,有一个心形的土坡),她的名字因此而得,“日尼”,即“山之心”。从此,她便屈尊老二,只垂顾沟谷中的子民了。
她为什么打不过卡瓦格博呢,老人们说:“因为卡瓦格博神山是受到神佛的旨喻才要成为最高的神山。” 大概意思是说,卡瓦格博是“神二代”,而日尼是底层出身,有点背景决定论的意思。这种传说里,隐含的不仅是对自然山川的传统认知,也隐含着人性的历史。
在三江峡谷中,这种传说不胜枚举。这些关于自然世界的传说,都是语言的伏藏,须要我们谨慎挖掘或品阅,也是我们不断旅行或朝圣的深层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