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仁
五一劳动节,学校放假,南吉家的孩子们都回到了大雁子牧场上。
傍晚,吉美在乳养圈反复清点小牛犊,发现少了一头,便去围栏里找它的奶牛,没找见,便大声喊住正准备回屋的南吉和扎巴,告知他们少了牛。他们折回围栏里找,又去场周边都没有找见。扎巴说,或许晚上会归圈,明早团牛时还不见回来再去山上找。
第二天一早,南吉掀开了蒙在吉美和宁卡头上的被褥,轻声对着他们的耳朵商量,牦牛没有回来,是带糌粑疙瘩还是烤麦饼作为干粮去找牛。吉美搓揉惺忪睡眼说,带糌粑疙瘩,要油浸浸的那种。他们被迫起床去炉边吃早茶,南吉在一个大碗里团着糌粑。
临走,吉美来雍贝枕边说:“帮二哥守好乳养圈,二哥下午就回来。”雍贝从睡梦中睁开眼,诚恳地点头答应。起床,他便去守住乳养圈门口,听候南吉和扎巴呼唤圈中小牛的名字,才放它们出圈。等到全部被唤出,雍贝就开始清扫牛粪,一切应对自如。我在木屋里准备午餐,做青菜包子。发面揪成小团,在掌心里展开,放入切碎的青菜和生腊肉粒拌成的馅,捏成十八褶收口上蒸笼。扎巴提回奶桶便坐在炉灶边上煮开一锅牛奶,缓慢地喝起来。他说,这几天要把牦牛赶去峡谷里看守放牧,虽然路远,但容易团回。我揭开蒸笼,为扎巴捡出包子,它们拳头般大小。扎巴一口气吃了五个。吃完,又去捡起两个包子装入塑料口袋,出门放牧去了。南吉和雍贝回来吃着包子,我清洗碗盏,南吉安装打奶机,插上电源,雍贝在边上添入一瓢又一瓢的牛奶。
夏末的奶汁更加浓稠了,南吉说,这时节,山上山下开满了灯盏花,母奶牛吃了,酥油也灿黄醇香。我用掌心接住从分支器里淌出的黄澄澄的酥油,舔舐一口,那独特的香味使人喜悦。再去揭开罩在木柜上的纱布看,放在内层的是六七月的酥油,色泽偏米白。外层的是八月中旬以后的酥油,金黄,那是丰收的颜色。
劳作时总会忘记时间,太阳偏西的时候,吉美和宁卡还没有归来,我便去牧场下方的草坪遥望,苍山莽莽,浩荡无际。我索性带上一本书坐在那草坪上阅读,那是两条归途的中间位置,孩子们不论从哪儿归来,我都能一眼看见对方。扎巴的吆喝声在峡谷深处回荡,牛群迈着向上的步伐从弯曲的山路回归牧场,雍贝又去守在乳养圈门口,制止归圈的小牛犊肆意跑出。南吉和扎巴从容不迫地团牛,回木屋围坐炉灶边喝茶,两个孩子一宿未归。
第二天黄昏,我又去守候在草坪上。扎巴抱来柴火堆在一起点燃,又去周边拾起一些干柴,不停地添加维持火势。我坐在火堆旁张开手掌取暖,南吉站在不远处眺望山影,像一截枯木。许久后,路下方隐约有哨声吹响,南吉像是忽然复活般奔到火堆旁借光,只见,奶牛领着小牛犊一步步迈上草坪,两个孩子跟在其后,手拄木棍。见到我们,并无喜悦,眼神和那母牛一样默然。扎巴伸出大手去抚摸两个孩子的头顶,南吉折断一根木枝奋力朝母牛高耸的脊背打去,带着咒骂,只是那木枝太细了,三两下就折断了,奶牛也不避让,小牛犊紧贴在它身旁,它们眼神清白无辜,谁也不晓得它们到底遭遇了什么。南吉把两天一夜的担忧都吼了出来,便先行去给两个孩子准备晚餐。她用酥油熬煮奶渣,并撒上了两大勺蔗糖,犒劳他们。他们用馒头蘸着酥油吃,疲倦的面容慢慢升起了红润的光泽。
雍贝问他们:“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都开始想念你们了。”
吉美用馒头蘸了糊在嘴角的酥油送进嘴巴里咀嚼,讲述起两天一夜的经历。
“昨天,接连翻越了两匹大山,天黑尽也没有找见牦牛,我们便登上了一个山口,想确定格日切的方向再摸索回来的路途,没想到,转身却看见了被挖得翻白的矿山亮着灯光,就知道那里距离登巴舅舅家的牧场不远。下山的路容易走,不多会儿我们就走上了一条大车通道,还遇见了一辆拉矿的大卡车,向司机打听登巴舅舅家,他说熟识得很,捎了我们一段。在一条岔路口,司机给我们指了一条通向一处木板房的山路,登上去就到了登巴舅舅家的牛场棚子。登巴舅舅见到是我们,他异常高兴,我们就像回家了一样。他家用的是矿上的水电,棚子里白昼一样明亮,还有液晶高清彩电、冰箱,登巴舅舅煮了两大碗速冻汤圆和一人两个荷包蛋给我们吃。不过牧场太接近公路也不尽然是好事,登巴舅舅说他家的牦牛大多没有尾巴,是一些牛贩子上山来收牛毛,直接割下牛尾巴就跑了。听说外地人用牛尾巴做假发,接假睫毛,很值钱的。”
宁卡在旁打断吉美的话,说:“我怎么没有听舅舅说牛尾巴可以接假睫毛?就你惦记着那些花花草草一样红红绿绿的事情。”
吉美瞪了宁卡一眼说:“你正入迷地看电视剧,怎么听得到这些关键的话。”
吉美继续讲述:“今早天不亮,我们就又开始翻山找牛,林中木叶厚实,看不见牦牛踩过的脚印,我们翻过了三匹大山,没想到这两头畜生在山脚的一个岩窝下睡觉。我捡了一大捧石子冰雹样砸向它们,才解了气。”
宁卡又说:“你怎么不说昨晚在深山老林里是谁哭了?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吉美停止晚餐,陷入沉默,接着,他起身跑过去抱住南吉的后背呜呜地哭了起来,南吉护着他的双手,眼含着笑,有点点泪光。
吉美得到了安慰,从哭泣转为抽泣,慢慢平和后才松开手,回到炉灶边继续吃起馒头蘸酥油。我们都不说话,沉浸于宁卡和吉美归来的喜悦和对白中。剩下最后一点馒头时,吉美用它蘸了碗中残留的酥油丢给炉灶边巴巴守望的木子。
吉美继续说:“赶着牛在林中摸索回家的路,看到牧场上有火光指引,所有的劳累都在喜悦中崩溃了。大姨你是不晓得,这些牦牛时常走丢,翻几匹山是常有的事情,有时真想放弃。”吉美定然经受了一次又一次找牛的磨炼,我能看到这个十一岁的小小少年眼里的坚毅与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