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
快三年了,一直不敢面对“妈妈”这两个字。但每当看到衣橱中那支锃亮的竹笛时,就会止不住去想念妈妈,想念那些笛声悠扬的日子。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不管生产队的农活有多忙,每当夜深人静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妈妈都会拿出珍爱的笛子和一管青青长箫。一时间,笛声划过故乡的夜空,仿佛带走了所有的烦恼和疲惫。一曲吹罢,妈妈会换上长箫,任箫声溢出老屋,一直飘向山乡的尽头。
故乡地处成都平原西部,可能是位于华西雨屏核心区的原因,这里一年四季中大多数时间都在下雨。那时候,家乡的妇女除了出工干农活外,下雨天不是待在家里纳鞋底、缝衣服,就是忙着照顾孩子、喂养猪牛。而妈妈呢,闲暇时则喜欢干点木工活,忙着与锯子、刨子打交道,常常鼓捣一些桌子、凳子类的小家具。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妈妈特别喜欢乐器,在她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墙上挂着二胡、长箫、笛子和她参加演出的黑白照片,桌子上放着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凤凰琴,抽屉里则放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国光口琴。
妈妈常说早吹笛子晚吹箫,但在那个靠挣工分糊口的年代,她的生活几乎天天都是“两头黑”。早上踩着星光出门,晚上踏着月色回家。那时候要见妈妈一面,除了大雨天就只有等到晚上了。早吹笛子对妈妈而言,那就是一种奢望而已。
农家人的晚饭,那还真是一个晚字了得。傍晚,只有等到猪进圈牛进棚之后,熟悉的炊烟才开始在灶房里缭绕。伴着泥土的味道,嗅着诱人的菜香,一阵阵锅碗瓢盆的交响过后,家乡慢慢沉寂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一声声犬吠和孩子的啼哭声,会撕破那片宁静。简单洗漱过后,我和妹妹们安静地依偎在妈妈身边,任思绪在她的演奏中自由飞翔。
因为擅长使用乐器,妈妈在当地小有名气。记得有一次学校开展“六一”儿童节庆祝活动,音乐老师却因突发疾病被送进了乡卫生院。眼见活动在即,却没有老师会用风琴。刚好妈妈和一大帮人正在学校外的田里劳动,那位平时就喜欢听妈妈吹笛子的校长“急中生智”,竟然拉她到学校救场。妈妈倒好,根本没有推辞的意思,只见她在溪边洗去手上的泥土,径直坐到了风琴边。随着她的双脚踩动、十指翻飞,悦耳的风琴声在校园响起,台上小伙伴们伴着音乐翩翩起舞,台下师生家长掌声如潮。更让人称奇的是,妈妈居然还会使用手风琴伴奏,这让我对她更是刮目相看。
听妈妈讲,她的第一个正式乐器是一支竹笛,那是川剧团发的纪念品。提起在川剧团的经历,还得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说起,当时县里成立了红专中学宣传队,各乡镇都要推荐宣传队员,经过角逐,妈妈以一支自制的笛子征服了评委,入选宣传队。当时宣传队最缺的是二胡手,于是,她自告奋勇学起了二胡。可能是因为天生就有文艺细胞的缘故,她很快掌握了二胡演奏技巧,成了宣传队的主力队员。在宣传队的巡回演出中,妈妈演奏的二胡经常成了压轴戏。无独有偶,那时当地的川剧团还没有解散,且正在物色二胡手。于是,妈妈又被选中了。
在川剧团的那些日子,妈妈才真正接触到了当地的二胡名师,在老师的指点下,她的二胡演奏水平大幅提升。但就在她即将成为川剧团签约二胡手时,十年“文革”开始了,川剧团随之宣布解散。作为纪念,团里给大家发了一支成都乐器厂生产的竹笛。
有了这段经历,妈妈对乐器更加痴迷,一有时间她就到雅安的旧乐器店转悠。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妈妈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把二胡。虽然那把二胡已经没有琴弦,琴皮是坏的,琴弓也缺少弓毛,但她却视如宝贝,先后找到了琴弦、松香和马尾、蛇皮,几经周折后,硬是让一把缺胳膊少腿的二胡起死回生。二妹出生那年,家乡告别了点煤油灯的历史,还记得第一次通电亮灯那天,生产队放了个早工,我家破天荒吃了个很早的晚饭,然后一家人守候在电灯下。
晚上七点,家乡被点亮了,远处的电灯像星星一样在黑夜里眨着眼睛。那一夜,我第一次发现故乡原来如此美丽。把二妹哄睡后,妈妈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修好的二胡,一曲《二泉映月》如泣如诉,让我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头顶的那盏电灯已经幻化成一轮明月,映照在美丽江南。我之前见过二胡,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看似简单的二胡,经妈妈之手就会发出那么悦耳动听的声音?从那以后,妈妈的演奏俨然成了乡村音乐会,她的粉丝也越来越多。
可能是好奇心使然,趁着妈妈出工的时候,我从墙上取下那把二胡,还学着妈妈的样子调了调琴弦,并试着拉动琴弓。可没想到的是,二胡在我手中发出了比杀猪还难听的声音。在把二胡挂回墙上的时候,我发现琴筒一侧有“虎丘”和“苏州”字样,后来妈妈告诉我,这把二胡是“虎丘牌”,生产的厂家是“苏州民族乐器厂”。
妈妈把弄乐器可谓到了痴迷的程度,就算在生产队出工,她也会随身带着口琴。在休息的时候,总会为社员们来上一曲。她的伙伴们常说,有她在的地方,就有音乐、有快乐。其实对于我和妹妹而言,妈妈除了带给我们生命之外,给我们最多的,也是开心和快乐。
虽然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大型音乐会是什么模样,在妈妈的耳濡目染下自己仅仅能吹吹口琴,但妈妈带给我们的那些与音乐相伴的日子,真的特别让人回味。
音乐不仅可以带来欢乐,还可以抚慰伤痛。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爸妈买了辆三轮自行车,可两人都不会骑那玩意儿。就在他们为难之际,邻居的一位小伙自告奋勇当起了“代驾”,就在他们快要到家的时候,自行车突然失控,一头栽进了家门口的那条干河沟。小伙子和爸爸反应迅速,毫发无损,可妈妈却掉进河沟受了重伤,需要到天全中医院治疗。等我从康定赶到天全中医院时,妈妈的头上身上缠满了纱布,在浓浓的草药味中,我发现那支国光口琴安静地躺在妈妈枕边。看到我疑惑的眼神,正在给妈妈倒水的爸爸说:“她喜欢这个,说是有它在就可以想到音乐,骨伤就不会那么痛了。”
看到病床上妈妈那张因为受伤而变得憔悴的脸,我是既心疼、又理解。一个月后,病房里响起了妈妈的口琴声,她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有妈妈相伴的日子,就像从妈妈的乐器中流淌出的音乐一样,舒心、流畅,虽然有起伏,却充满幸福。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当年妈妈的那些小粉丝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而妈妈也早就步入了老年人行列,只是她那摆弄乐器的习惯并没有因时光而改变。每次回家探亲,妈妈都会拿出长箫进行即兴吹奏,熟悉的箫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又让我回到了童年。
虽然喜欢乐器,但妈妈却一直舍不得买一把新二胡。直到十二年前的那个中秋节,我才帮妈妈了却了心中之愿。那一夜,我和妹妹们再一次围坐在妈妈身边。明亮的月光从葡萄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尤如跌落在地上的一串串音符。成熟的葡萄香味在院子里游走,仿佛要把月宫的嫦娥诱回人间。圆桌上,除了象征团圆的月饼,还摆放着一把崭新的苏州二胡。《二泉映月》、《敖包相会》、《小河淌水》、《月光下的凤尾竹》、《康定情歌》、《北京的金山上》……虽然有的歌曲并不太适合二胡演奏,但妈妈的演绎却让我们的思绪伴着音乐,倘徉在江南水乡、大美云南、雪域高原。
妈妈老了,她那些乐器的使用频率越来越低。三年前的那个六月,妈妈的生命像断弦的音乐戛然而止。在整理妈妈的遗物时,我把妈妈的乐器全部保留了下来,与她最喜欢的那张在八达岭长城的留影放在一起,惟独把那支笛子带在了身边。
失去妈妈的日子,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没有音乐的世界里飘飞。而每当思念妈妈的时候,我都会拿出那支竹笛,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再放回衣橱。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湿润了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