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几乎不怎么说话,没机会说话。他白天很困晚上出去干活,我白天出去瞎逛晚上睡大觉。我们的时间错开的。
寒梅镇的人和从前没有两样。除了他们以前眼睛看得见现在眼睛看不见以外,没有改变。他们还是那种性格,还是一年四季从寒梅镇周边带回许多别人的粮食。“抢什么!为什么要抢?”这是我从前跟他们说的话,现在他们看不见我,也没听说我回来,这种话也就不用再说。从前有段时间我的嗓子一直哑着,是跟他们吵哑的。他们骂我伪君子,怯懦,毫无斗性,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蚂蚁都不如,像我这样的人居然要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也配!他们是这么抱怨的。我就和他们使劲吵,嗓子都喊坏了。
眼下我不会这么干了。我去山上之后从来不用大声讲话。曾小旺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两个一到冬天就在栅栏围着的院子里烧一堆火,喝酒。
现在谁求我给寒梅镇人讲什么道理我都不干。这些人是不会为了谁的话改变的。我觉得曾小旺要白费心机了。我看他那些庄稼还不如收拾起来喂鸟呢。
寒梅镇的人也跟曾小旺一样,晚上出动,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连续好几天夜里听见曾小旺的房顶被人狂踩。也许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我是被赶出寒梅镇的。这个事情只有我清楚。想到这件事觉得胸口很痛,就好像那只曾经踩在我胸口的脚一直没有松开。
曾小旺把玉米收回来了,他要我负责看粮食。他有三间卧室,我没来的时候一间睡觉两间用来做粮仓。现在只有一间粮仓。
要睁大点眼睛看好啊。曾小旺叮嘱我。他是被吓坏了,五年来,他的粮食都是被抢光的。我劝他不要在这儿耗着,回山上过清静日子。以我从前的经验,他就是在这儿住上五十年,寒梅镇的人也不会改变。他们从来不会对人说“请”、“谢谢”之类的话。他们的性格里只有掠夺和霸占,他们恨不得自己整个人就是一把刀子或者无数的芒刺,谁也靠不近,谁也欺不了,许多待人处事的基本礼节在这儿已经感受不到。“我们要有狼性!”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也是这么跟他们的孩子说。
也只有你还愿意留在这个鬼地方。我对曾小旺说。
那又怎么样?他一脸的不屑。这种冲劲儿看起来像十七八岁的热血少年。
我觉得很困,一边给曾小旺守粮仓一边打瞌睡。曾小旺跟我说,眼睛睁大一点,慢慢地就不会觉得困了。他准备收完玉米立刻翻地,撒上豌豆种子,撒上韭菜,栽葱和蒜。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将粮仓加固。
仅仅一道门是不够的。曾小旺说。
我们两个抬了一扇石磨,将它堵在粮仓门口。
我可以松一口气了吧?我说。
行吧。就这样吧。曾小旺看了看屋顶。
白露过了半个月,加上连续几天小雨,早晨的空气中都是雨水的味道。曾小旺的房子被几棵树木包围,好在树下有一小片菊花开得正旺,前几天我醒来就会到树下看看菊花又开了多少,这天早上觉得疲乏就一直躺在床上。曾小旺的枕头是用书本做的,他还保持着看书的习惯。我不行了。我的眼睛看什么都不太明亮。正当我想挪一下书本将枕头垫高,听见外面有人小声小气说话。
求求你们了!我听到有人说。说话的人含着哭腔,听不准是谁。我垫着脚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去看……是曾小旺!他像狗一样跪在地上。
求求你们!他又说。
我看见他的一张侧脸,那脸色很着急很可怜很伤心。他前面站着一大群人,我估摸着所有寒梅镇的人都在了,包括老人和小孩。
我前天晚上还带他们出去干活,他们刚有了改变,你们不能再这样教他们了。曾小旺说。
为什么不能?你想让我们过从前那种日子吗?曾小旺,你把我们的土地都霸占了,你让寒梅镇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属于你,你和从前那些人是一样的,不,更坏!你现在准备跟他们学个彻底,连吃的也不给我们吗?你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熬过那段黑暗日子的人脑子可是很清醒呐,我们再也不会糊涂了,不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了,我们就是要将孩子养得像一只虎狼,这样他们才不会被人欺凌,被人坑害……曾小旺,我不想说那些伤心的事了,我们从前失去了什么,你去问问你的好友寒梅先生,他会全部告诉你的。现在虽然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只要我们想看见,只要我们愿意再睁开眼睛,我们的眼睛就会像刺一样把你这个仇人挑出来。你可别想着走那些人的老路。我们寒梅镇的人——肚子里陈年的怒火还没有消呢!
不是这样的,马老先生,您误会我的好意了,我只是想让大家不去过那种……那种日子,我们自己有手有脚,只要你们愿意,你们就能……
别废话了曾小旺,你跪在地上学圣人的样子跟从前那帮人一样可恶,你这样所谓“能屈能伸”的人站起来就是恶魔。
我看见马老先生说完就绕开跪在地上的曾小旺,带着他身后一群人走到曾小旺的粮仓门口,他们根本没有动一根手指头,只用身子的一侧轻轻撞了一下门,门就开了,不,门就倒了。
我想起那个路人跟我说的,寒梅镇没有活着的人,一个也没有。也许他说得不错,这些人身上确实没有一丁点鲜活的气味。而且他们也不讲什么情面,我来了这么久,他们明明知道我来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戳破事实,就算曾小旺有一天清清楚楚在他们跟前叫出“寒梅老头”这个名字,他们也装作不听见。
我推开门,走到曾小旺身后站着。
你全都看到了。曾小旺说。
我点头。望着对面昨晚我们加固的粮仓,看着那些人将曾小旺收回来的玉米全都扛走。
你为什么要笑?曾小旺吃惊地瞪着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
那些人走完之后,我们走进空荡荡的粮仓。
我就知道守不住。曾小旺有点泄气,望着满屋被翻腾起来的尘灰,手在鼻子跟前扫扫,打个喷嚏。然后他就进屋休息了。“反正粮仓已经空了。”他对我说。
第二天晚上,我决定跟曾小旺一起去他的庄稼地看看。但是曾小旺不去。连续好几天,他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不起来。
你不要那些庄稼吗?我问他。
他们说你什么都知道。他疑问的眼睛望着我。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急忙闪开他的话。
从前他们到底失去了什么呢?马老先生说,你并不是看不惯他们现在这种生存方式,你只是不知道作为人……不,说仔细一点,作为寒梅镇的人,懦弱和凶狠到底哪个更适合这片土地。从前被欺凌的人突然变狠了,而从前凶狠的人被赶出寒梅镇,他们在寒梅镇旁边建立了新的居住地,没日没夜遭到寒梅镇人的掠夺,“抢走他们的全部,就是抢回我们曾经失去的。”这是寒梅镇人的口号。马老先生说,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寒梅镇的人即便全都做了鬼魂,也要将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曾小旺说完就一直盯着我。他希望我给他回答。
从前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说。
曾小旺不信。
立冬之后,寒梅镇冷得不像话。我住在山上都没这么糟糕。早晨起来裹着厚厚的被子,晚上睡觉脱衣服冷,不脱衣服睡不暖和。总之我感觉在这儿呆不下去。从前寒梅镇的冬天没这么难熬。我对曾小旺透露自己要离开的心思,他只是听着,什么话不说。
自从那次粮仓被抢,曾小旺就像霜打的茄子每天没有精神。
也许我快要死了。曾小旺说。
不。我早就死了。曾小旺说。
我不懂怎么接他的话。沉默。
我准备在下雪之前离开寒梅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