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全富
张叉家
在我家乡东南方向五六里的地方,有一条长满了参天大树的峡谷。这一条峡谷在嘉绒语里叫“张叉”,意为动物的乐园。张叉峡谷有两条沟谷。其中,沟谷较宽的叫大沟,沟谷较窄的叫小沟。在两条沟谷内,原来都有土地。下户的那一年,分配给每一户人家。不过,由于峡谷离人们的住所较远,因此,这里的土地在耕作了几年后,陆陆续续被撂荒。
在大沟里,崖壁里渗出的山泉,泉水甘冽。由于整条沟谷内再也没有其它水源,因此这股山泉弥足珍贵,也成为了鸟兽们常常光顾的地方。从这里过去,有一条小道横贯大小沟,直达一处叫做“王德富”的地方。其间要经过一座山梁,山梁上有一亩左右的土地,土地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座废墟。在解放前,这里曾居住有一户王姓人家,解放后,才迁移到德胜巴。由于他家曾居住在张叉沟谷内,因此,就以张叉作为其房名,一直沿用至今。
张叉阿爷是一个干瘦却精神矍铄的人,常年穿一件蓝布长衫,腰间插着一根长约一米的烟袋。老人言语少,难得露出笑容。虽然他们家的老幺与我们年龄相仿,既是同学,又是最好的朋友,然而我们都有点惧怕他。听邻里的老人们讲,张叉阿爷的大哥在解放前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舵把子,手底下有兄弟伙几十人,每人都拥有长短枪支。在那个年代里,完全可以称霸一方。张叉阿爷在众多兄弟中,是最具有头脑的人,且枪法极准,以他的才能,完全可以自立山头,然而张叉阿爷却对此毫无兴趣。于是,只身一人来到张叉沟里,开荒种地,娶妻生子。
张叉阿爷酷爱打长牌,村寨里有几位老人也略懂一二。因此,每天下午,几位老人都会聚集在张叉家,一边喝茶,一边打牌。牌桌上,赌资为每人预先发的几十颗玉米粒,直到“输完”为止。有时,村寨里的老人们也要忙于农活,张叉阿爷便与自己切磋,他事先在方桌的四个方位发好牌,一人饰演四角,有时还会自己跟自己赌气,这边骂上几句,那边再回上几句。
张叉阿爷从不炫耀自己年少时的英勇,当别人谈及时,他都是微微一笑。老人育有六个孩子,其中老大与我爸爸同龄。老二比大哥小四五岁,脾性最好。虽然长我们二十余岁,却与我们成为了忘年之交。有次我遇见他时,叫了一声表叔,虽然他勉强答应,然而,从他的眼神中却看到了一丝落寞。后来,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他对我那次喊他表叔耿耿于怀。他告诉别人,当听到我叫他表叔的时,他感觉到了我们之间已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外,有时回到家中也是短暂停留,我也很希望再次与他相遇,再直呼其名,然而却一直没有遇见。再后来,忽然接到他突发疾病离世的噩耗,那时,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为失去这样一位忘年交的朋友而伤感不已。
张叉阿爷的老三是几兄妹中最有才的人,可惜小学还没有毕业,家中因缺乏劳动力,只好辍学在家。在家务农期间,自学了砌墙技艺,没想到这门技艺给了他发展的机会。改革开放后,他凭借自己的这门技艺,在异地他乡站稳了脚跟,收入可观。
张叉阿爷的老幺是我小学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启蒙的学校是村寨里的村办小学,整所学校只有两个班级,两位民办教师,四五十名学生。在这所学校里,我们一起度过了四年时光。那时,我的年龄是班里最小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却是名列前茅,而张叉阿爷的老幺虽然长我一岁,成绩始终排在中等。四年级读完后,我们需要到离家十几里地的喇嘛寺小学校就读。那时,张叉阿爷家在河谷地带亲戚多,也有了为他壮胆的亲戚,因此他敢于与河谷里的同学对仗。这对于我们而言,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后来,我毕业后考取了家乡的一所中学,而他复读了一年后才升入这所学校。那时,由于我们所在的中学生活条件极差,隔三差五的我们就要回家“打打牙祭”。再后来,我考取了师范学校,而他却名落孙山,只得回家务农。几年后,离开了老家,一人在外漂泊。去年偶然遇见了他,现在还在务工,依然是孑身一人。
得胜巴班乾
在我家房后,有一户农家,我们之间只相隔四五米,他们原本居住在离得胜巴几百米一处叫做吉木的村寨里,后来,班乾家几个儿子都娶妻生子,不得已分家,家中排行老二的班乾表叔就来到了这里。据我父亲讲,他们到此居住也只有五十余载。
班乾二表叔是整个村寨里文化水平高、能言善辩的人,在村寨里极有威望。下户之后,腊月山大队分为三个村集体,由于我们所在的村寨地处河谷地带,按照河谷到山顶的顺序进行排序之后,我们村寨更名为腊月山一村。在第一次改选村主任一职时,班乾表叔当选。
班乾二表叔身体瘦弱,但清瘦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他比我父亲年长三岁,据父亲讲,1956年左右,在离家乡十几里地的喇嘛寺建起了一所完全小学校,父亲和班乾表叔等十几个孩子有幸成为到该校求学的首批学生。那时候,喇嘛寺小学校的校舍为几间平房。教室门窗小,因此光线极暗,且由于通风效果不良,里面总是散发出一阵阵腐臭味。在这样的环境里,父亲、班乾表叔和同学们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习。对于那个年代而言,能读到书是何其的幸运,因此父亲和班乾表叔等努力学习。那时候只有两本书籍,一本是语文书,一本是算术书(数学书),内容也极其简单。不过,那时候的语文课本并没有拼音,通篇都是汉字。为此,教师在教学的时候,将这些汉字板书在黑板上,并结合实际进行教学。这种教学很贴近生活,深受同学们的喜爱。当父亲和班乾表叔等读到三年级的时候,由于村寨里开始实行食堂,人们生活拮据。只得让孩子们辍学回家务农。
在喇嘛寺求学期间,班乾表叔是我父亲的守护者。那时候,河谷地带的那些同学仗着家在学校周围,因此也就凭空长了胆,敢于随意欺负像我父亲一样的外来人。班乾表叔由于年龄大,且有一把好力气,在几次与这些同学对敌之后,大胜而归,因此,声名在外,再也没有人敢于欺负父亲他们。有一次,父亲和班乾表叔他们一行走到半途时,一位同学提议今天不去学校学习。没想到一呼百应,于是,让女同学照旧上学以外,所有的男同学在班乾表叔的带领下钻进路旁一座废弃的窑洞里。下午时分,女同学们放学回来后,父亲和班乾表叔他们也跟随着女同学们一起回到家中。就这样,几天时间里,他们早出晚归,丝毫没有引起爷爷们的注意。后来,学校里一位藏族老师因为十几位男同学没有来上课,一天下午,这位老师来到村寨里,询问家长们孩子不来学校读书的原因。这时候,家长们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有几天没有到校学习了。那一晚,家长们隐瞒了老师到访的事。第二天早上,父亲和班乾表叔一行走到半途后,再次走进窑洞里。没想到,几位家长手握长长的树条,早已偷偷的跟在他们的后面。将正在窑洞里玩耍的父亲和同学们堵了一个正着。于是,在树条的挥动中,窑洞里传来父亲和同学们的哭喊声和求饶声。在一顿教训后,父亲和班乾表叔一行在家人的护送下向着学校走去。当来到学校时,全校同学排成两行站在了校门口,迎接他们的到来。当父亲和班乾表叔一行来到这里后,站在两旁的同学忽然间都拍着双手大喊起来“逃学格儿、逃学格儿”的叫起来。父亲和一干同学都低下头。只有班乾表叔勇敢的走在队伍前面,伸出手,向着两旁站立同学的脸上煽去,哔哔啵啵之声不绝于耳。忽然间,两旁的人都噤了声。从此以后,班乾表叔更成为了这一群孩子的孩子王。
在这所学校就读三年后,父亲和班乾表叔等只好放弃继续学习的机会,回到了家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班乾表叔和父亲一道,每天早出晚归,拾麦穗、拾核桃、撕玉米,用自己稚嫩的双手帮助家人度过这一段困境。
后来,班乾表叔在媒人的撮合下,迎娶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女人为妻。按照故乡人辈分的关系,我叫其为班乾阿妮。班乾阿妮的脚微有残疾,然而却不影响其行动和劳动的能力。人很随和,虽然她来自于不常使用敬语的村寨,然而,她却比会使用敬语交流的故乡人更好地使用敬语交流。小时候,只要有人经过我家门前的那条小路,班乾阿妮都会热情的与路人打招呼,并邀请别人来家中喝茶休息。因此,每天只要听见班乾阿妮的声音,我就能准确的猜出路上有多少人经过。
在合作社时期,为了让孩子们能就近入学。政府在各大队修建起村办小学,教师由大队部指定。由于父亲和班乾表叔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为此,大队部聘请我父亲和班乾表叔为村办小学教师。后来,由于我家为富农成分,父亲在三年教学工作之后没能继续担任小学教师,而班乾表叔因为成分好,继续在乡村小学校任教一直到改革开放后。
当我们在这所村办小学学习时,班乾表叔还在这所学校担任高年级的教育教学工作。全校只有两位教师,一位是班乾表叔,还有一位就是我们的启蒙教师毛老师。那时候,虽然课本也只有语文和算数两本,但是,语文已有拼音教学。这对于从没有接触过拼音的教师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他们一边自学,一边教授,用自己的汗水为家乡人培育出了有用的人才,也使得家乡从此以后有了大学生,有了捧上铁饭碗的人。
后来,班乾表叔在当选村主任一职后,由于村集体工作繁忙,只得让自己的女儿担任了民办教师一职,自己则将所有的身心都扑在了村集体的工作之中。那时候,故乡缺水。为了让村寨里的人们喝上自来水,班乾表叔多次徒步七八十里路,到县城里想办法。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自来水终于流进了老百姓的家里。然而,好事多磨,自来水在使用几年后,由于钢管老化,许多地方都出现爆管的现象。因此,人们又回到过去人背马驮的岁月里。为了从根本上解决缺水的问题,班乾表叔将目光盯在了枯水井,发动村里投工投劳,用最原始的工具挖出了水。不过使用没有多久后,洞里因为多处塌陷,只好半途而废。然而,这里却成为了我们村寨永远的记忆,因为这里有我们村寨人们对过去岁月的永远回忆。
1993年的冬日里,班乾表叔一家好几天都没有看见人影在外面走动。原来,班乾表叔因为积劳成疾,引发了陈年积病。我和几位邻里的人背着班乾表叔向着山脚走去。途中,我几次要求背表叔,然而,表叔对随行的人说,“老二(我在家中排行老二)是学生,背不动我。”我只得走在队伍的后面,看着班乾表叔那瘦弱的身子在邻里健壮小伙子的背上起起伏伏。在临上车时,他对我们说,今天他的精神特别不好,没想到,这一句话却成为了最后的遗言。下午时分,鞭炮声响从河谷底传来,紧接着,噩耗传到了村寨里。班乾表叔在途中由于病重不幸离世。我们一起走到半山腰,静静的等待抬着遗体的人回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