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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8月22日

越走越荒凉

◎嘎子

“喂,脱了下来吧!”她说,掬起一捧水朝我浇来,浇了我一头一脸。看着我的狼狈相,她哈哈笑起来,笑得毫无顾忌。

“喂,下来吧!”她又喊。

“我,我不想洗澡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着胸脯,蹲下了身子。水漫过了她的胸脯,她喃喃说:“我忘了,你是甲嘴。”

甲嘴,当地人对汉族小伙子的称呼。当地人在我做出他们不可思议的事时,都这样说我。哪怕我做了错事、傻事、怪事,这一说,人们都可以原谅了。

那个时候,那种环境,我再傻呆在温泉池边,不脱了下水,就说明我心中有鬼,装满了很邪恶的东西。我脱了鞋子袜子,外衣内衣……汉人的东西就是那么复杂。我站在水边,还穿着三角内裤,那是我说什么也不肯脱掉的最后一层皮。水真暖和,水底铺着一层软软的细沙子,当水淹没我的脖子时,我高兴地对达瓦拉姆说,泡在里面真舒服。

达瓦拉姆也高兴了,朝我走过来,说:“你会不会游泳?”

我说:“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在锦江中泡,那是流过我家窗前的一条平静得无风无浪的江。”

她说:“你游给我看看?”

我说:“这水太浅,不好游。”

我游了,游的是蛙泳。这浅浅的水只能游蛙泳。她也游了过来,说我游泳的样子好看得很。我看着她,说:“你也会游泳?”

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在雅砻江岸边游,有一次还差点让湍急的江水冲走了。她的父亲、母亲为此事把她反锁在屋内好几天。后来,她受不了小伙伴们喊叫的诱惑,用一根结实的牛皮绳从窗前吊了下去。她和小伙伴们又快乐地朝江边跑去。

她冲我轻轻一笑,说:“我小时候是不是很捣蛋?”

我说:“真该淹死了你。你就不会把我骗到这么舒服的泉水中来了。”

她没笑,像想起了什么事,眼泪在眸子中打滚。她说:“这个时候,我很想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看着她阴沉沉的脸,我的心也有了层阴云。

空气中有了夜的颜色,像清水滴了一滴墨水,渐渐化开了,水也染成了深色。那墨还在向四处浸开,天空也暗了,一轮弯弯的细月挂在山顶,像一片银色的羽毛,向上漂去,漂上山顶便不动了。我说,我们还是洗快点,天黑尽了,我们连家都回不成了。

她没动,说我也同她一样躺在水里,只躺一会儿。我躺了下去,波动的水在耳边咕嘟咕嘟地叫。她的手又伸了过来,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内颤动,很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她说:“你别笑我。我一想起雅砻江,心里就难受。”她说得有些伤心,我能感觉到泪水从她的眼缝中滚出来,顺着光滑的脸颊淌着。

她说,三年前雅砻江夺走了她父亲的生命。她父亲虽然对她管得很严,却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她也很爱自己的父亲。

她说她父亲是当地很有名气的琴师,曾经在西康省会康定跟一位法国传教士学过拉小提琴。后来,在甘孜县文化馆教乐器,也为民族艺术团演奏。那一年,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母亲以为他病了,把治感冒的藏药粉给他吃。他拿着药,对母亲苦笑了一声,把药全倒进了嘴里,就躺了下去。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就出门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后,床铺上已没有了父亲的踪影,枕头上放着一把小提琴,是父亲珍藏在箱底的小提琴。母亲预感到了什么,冲出门去,没有了父亲的身影。有人告诉母亲,看见父亲正朝雅砻江边走去。母亲慌慌张张来到雅砻江岸,那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阳光烤烫的沙滩,一江沸腾的黑水。

几天后,在下游发现了一具尸体。母亲老远就认出那是谁了,还没走拢就泣不成声了。

母亲从来都不对我说父亲的死因。我问:“父亲不会游泳,怎么会到江中去呢?”母亲说:“他是想捉一条背脊上有红色斑点的大鱼。”

母亲不说。我还是从别人的闲谈中,知道了父亲的死因。那一年,清理阶级队伍,查出父亲和法国传教士的关系,硬说他是暗藏的外国间谍,要他回家写交待,并不准他再摸提琴了。他是想不通,才向死亡走去的……

吹凉风了,我与她抬起头来,风刺进了骨头,背脊都有些刺痛。我与她赶忙擦拭干净身子,穿好衣袍,她的脸才红润起来。

她叫我仔细听。我屏住呼吸听,除了风扫过池水的哗哗声,真不知道她叫我听什么。

她说,这里能听到江水的声音。我仔细听,真的听到了轰轰隆隆的声音,很像机器运转的马达。她说,雅砻江的水很急,流动起来就是这种声音,这里离雅砻江肯定很近。

我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有些担心起来,说:“天都快黑尽了,我们能不能赶回去?”她看看天空,也说:“这时候,去穿沼泽地,除非他有金刚护法的保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