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洋井”和自来水普及前的漫长岁月里,老家的乡亲们普遍吃地下井水——几乎每个村屯都挖有一口深深的公共汲水井。房舍街巷中,一棵高茂大树所遮蔽的,准是一口水井;平坦的地面,突然间耸起一块来,上面还架着一个辘轳,那就是井台。
记忆中,村头的茂柳之下,即有一口水井,井身用青砖自上而下砌成,井口用木板盖着。井里一年四季总是溢满了清清的井水,冬季亦不结冰,惹得井壁上斑斑驳驳,箍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光滑绿苔。
这井,便是庄户人的共同命脉。
井台似乎总是不断人影,熟悉的乡音就像田野里的野芹菜,一茬接一茬地疯长——洗衣做饭,喂猪冲圈,净身洗脸,刷车浇园,哪一样能离开水?平平淡淡的井,就这样滋润着村庄里的生命和乡土里的亲情。
井边最惬意的时候是在夏季。
最好是“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的暴天,坐在柳荫下纳凉。将自家产的黄瓜、西瓜、香瓜、西红柿等瓜果用桶顺入井中,用井水“拔”上二三十分钟后,再提上来吃,瓜果入口,感觉新奇:一股凉气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迸发出来,使人遍体通泰,惬意非常。此时,也常有从田间劳作归来的三叔二婶们,裹着一头暑气,挂着一脸汗水,憋着一腔焦躁,疾步来到井边,提上一桶水,抿上几口,人会冷不丁地打个寒噤。这一股清凉劲儿正适合庄稼人的胃口,渴竭的喉咙里仿佛燎着火焰,于是,三叔二婶们便抛了矜持,将头猛地扎入桶内,咕咚咚牛饮一通,一种清凉败火的舒坦感灌注全身。牛饮过后,扯下颈上的手巾,再把头扎入桶中,让井水“冰镇”一下热哄哄的脑袋。用湿手巾将前胸后背擦擦,而后站在荫凉里,沐浴着习习微风,感觉全身的汗毛悉数张开,暑气吱吱地钻出身体争相逃逸……那种滋味,难以言表!为什么蒲松龄当年持烟佐茶高树下,不独为了《聊斋志异》,亦是为了独享一份“风来涤暑赛神仙”的境界呢!
午后,暑气渐旺,井台上的人便多了起来。于是,柳荫里,人头攒动着,俚语问候着,俏皮话笑骂着,这其间又传来了村西三大爷浑厚的男人腔:“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沐凉风,听讲古,实属乡间一乐。
夏夜也是极有人气之时。水井位于村头,既通风又绝少蚊虫骚扰。夕阳西坠,玉兔东升,水井四周清风浩荡,格外凉爽。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摇着蒲扇,夹着板凳,端着凉开水,聚在井台旁,谈古说今,聊中谝外,指天唠地,逮嘛说嘛。闲侃中,消除了白昼的疲惫,忘却了生活中的拮据。树上虫鸣叽叽,远处蛙声咯咯,树下人影摇摇,身边语声滔滔;月光如水,筛下井台,爽风如酒,涤荡心胸,回想当年场景,确有“天阶夜色徐如冰,坐看牵牛织女星”的诗情画意……
时光如流水,往事渐依稀。当年夏季来临,我都会想起乡村里的井。而每每想起井,心头便会掠过一丝清凉——那是来自乡土的呢喃:现世安稳,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