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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01日

石头多的地方

◎李存刚

沿248国道去冕宁方向,南行近九十公里便开始进山。

山口放着一根横杆,所有进出的人和车子必须在横杆前停下。我的车窗还没完全摇下,路边的阴影里便冒出一个男子,小跑着来到车窗前,问我们去哪里、去干什么,然后指着路边的水泥墙上张贴的两张二维码图片,要我们扫码,登记个人信息。先是场所码,然后是防火码。我们来的地方属“低风险区”,到九龙已逾半月,场所码当然是绿色的。接着扫防火码,微信弹出一个公众号,关注过后对话框里弹出一个小框,最左边是一只手枪样端着的手,往右指着一行字:“点我,开始进山登记!”我坐在驾驶室里,看见小框里手枪样端着的手,还没看清后面的字,男子便从我手里抢过手机,接连在屏幕上戳了两下。接过男子还回来的手机,我还没回过神来,男子已跑到车头前,伸手抬起了拦在我们车前的横杆。从对流程的熟悉和具体操作可以看出,男子应该是个驻守山口的老手。

尽管有防火码上的“进山”提醒,我还是想象不出我们即将进去的是什么样的山。来之前,曾听本地朋友这样说起朵洛:工作靠酒,出门靠走,治安靠狗。说的当然是进山的公路贯通以前的情形。朵洛是一个彝族乡,彝族汉子喜欢喝酒天下皆知,因此到朵洛工作或者办事,喝酒差不多是一项必备的技能;地处高山,又不通公路,外来者也就只能靠脚步来丈量进出的距离,而朵洛人呢,即便是在公路筑通以后,上山干活也基本是步行,因为公路并不能通往所有的山巅和谷地。据说,就是如今公路筑通了,进出的山间小道上依然时常有人出没,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公路就被落石、塌方给阻断了;也因为地处高山,难得有生人到来,真有生人出现在村子里,可能不会被朵洛人发现,这时候就轮到狗们大显身手了——对经常进山寻找猎物的狗来说,看家,可是它们必须首先具备的本领。

我在《四川省九龙县地名手册》里看到,朵洛是一个藏语地名,意为石头多。我们的车子穿过山口的人家,开始的一段路沿着谷地的溪流上坡,没多远便是一个回头弯,弯道的尽头卧着一堆乱石,乱石间,一眼山泉汩汩地淌着甘冽的泉水。

我们的车子刚停稳,便听见一阵响亮的喇叭声,每一声都在山谷间回响,抬起头望着往右拐向高处的道路,只望见一处高高的山崖,很长时间不见汽车。对面也是高高的山崖,山体上裸露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距离的缘故,看不清石块到底有多大,只能看到支出来的“头”。等我们洗过手,又捧起甘冽的山泉水喝过之后坐上车子,便见右侧的公路上轰隆隆驶来一辆越野车。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会车之际,司机又一次摁响了喇叭,我赶紧也摁了一次,这是我学习驾驶技术时,那个跑了多年货车后来改当起驾校师傅的老司机告诉我的行车礼仪,开始驾车以后,我一直谨记师傅的话,并认真遵照执行。

往右拐出不远,道路便开始沿着山崖蛇形起来,路面也陡然变窄,只容得下一辆车单向通行。那道路显然是在山崖上硬生生开凿出来的,高处悬着岩石,里面一侧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就是路面上也不时就堆积着碎石,外面一侧自然就是悬崖了,有多高不知道,因为不敢看也无暇看。现在时兴减肥,有些肥胖的女士为了所谓的美感,拼命地勒腰束胸。我后来在山崖下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那道路的走形差不多等同于一个超级胖子长时间勒腰束胸后留在身体上的凹痕,区别只在于,一个是为了所谓的美感,一个是为了方便通往之地的人们出行。

我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把车速放到最慢,生怕一不小心就吻上路边哪块面目狰狞的岩石,或者禁不住路面成堆的碎石的挑逗,即便不会腾空而起(当然不是欢腾),也可能因为车身的摆动,轰隆一下侧翻到路边的悬崖下。正紧张间,又一次听到山间传来急促的喇叭声,不由得更加小心翼翼地紧握着方向盘,没多远便见一辆越野车迎面驶来,竟和我们一样是川T车牌的。心头霎时生出一种意外的亲切之感,但转瞬就被迫在眉睫的问题取代了:怎么办?对方大约也看到了我们的车牌,但对方很可能是这条道上跑过不止一次的“熟手”,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开始将车子往后倒出去了。对方一动,我也跟着动起来。尽管路面逼仄且多弯,但对方倒车的速度竟比我前进还快,很快便在一处专供会车的开阔地停了下来。会车的时候,我特地踩下刹车、摁响喇叭,并且探出头,冲对方说了声谢谢。一个脸堂黝黑的中年男子坐在驾驶室里,从开着才车窗里扭过头,冲我微笑着摆了摆手。

那一刻我心里其实就在打退堂鼓。我们在山口问过一位正在地里下种的大姐,说是到我们要去的朵洛卫生院还需要半个小时。可没想到开始的这段路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听说过道路不好走,但没想到会如此险峻。会车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那块开阔地,据我目测的结果,要在那里掉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再说,同事胡开宾作为医院指派的疫苗接种保障人员,已经坐另一辆车先行去了朵洛,为了兑现昨晚许下的陪同他去朵洛的诺言,我们已经开车走了两个多小时,实在不想半途而废。这也是我多年的职业习惯使然,作为医务工作者,任何时候,一旦为患者制定了治疗计划,就会不折不扣地执行。移换到日常生活中,也就是“言出必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到做到”……这些古老的人生信条。

会过车后便是一个回头弯,道路折返,驾驶室因此换到了靠外一侧。经过刚才的一段路,现在又坐到了相对远离山崖的位置,又无暇看一眼车身外的悬崖,无法亲眼目睹到悬崖之悬,紧张的心绪不觉间放松了许多。大部分路段装了防护栏,不知什么时候被高处的飞石砸中,或者说不定就是某次车祸过后的遗迹,有一段防护栏差不多完全掉脱下来了,一头连着最后一根竖桩,另一头绳索似的掉落在路边的悬崖上,不知道掉有多长,留下几根光溜溜的竖桩歪歪斜斜地立在路边。我本已放松的心重又紧张了起来。终于,在越过一堆碎石过后,我看到了溪流,前方是一座大山,看不清也无法想象通往高处的道路是什么样的,但毕竟离开了山崖,心里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在溪边停下车,掏出一根烟。这样的时刻,再没有比抽烟更适合的了。点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像帕金森患者那样止不住地发抖。我抽着烟,同事骆正霞又一次拨打起了胡开宾的电话。昨晚,胡开宾接到参与疫苗接种保障工作的通知时,我们就自告奋勇地决定随他一起来朵洛。我们三个人,同时受医院指派,以“医疗支援”的名义从几百公里之外赶到这里,对于我们个人而言,也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当医生,干一个医生该干的活儿;但是,我们毕竟是受医院指派前来的,事实上也就代表了医院(不只是医疗技术)。来之前我们是医院的一分子,来到高原了我们仍然是医院的一分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临时性的缩微了“医院”。我们没有理由不守护好这个由我们三个人组成的小小的集体。这是我们理应奉为圭臬的集体主义。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是骆正霞第七次,也可能再第八次拨打胡开宾的电话,结果不是“无法接通”,就是“不在服务区”。我心头刚刚重燃起来的打道回府的念头于是在手里的烟头之前彻底熄灭了。我征求骆正霞的意见,她也觉得我们必须往前走。

往前走的路全是上坡。起先一段沿着溪流弯曲蛇行,没多远便是一个接一个的回头弯。路面依然逼仄,感觉却和山崖路段明显的不同。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车窗映照进车厢里,路两侧的坡地里种满了核桃树、花椒树,树下的土地难得看见一棵草,有几块地里似乎下种得更早些,黄灿灿土块间长满了幼小的玉米苗、洋芋苗。因为地处高山,光照充足,洋芋、玉米、核桃、花椒便成了朵洛的主要出产。阳光普照下的核桃树、花椒树、玉米苗、洋芋苗取代了悬崖和巨石,映入眼帘,记在心间,就显出亮堂,滋生出愉悦。

朵洛乡政府就建在核桃树掩映的山坡上,乡政府旁边就是学校和乡卫生院,远远看去,像一个被世人遗忘在山间的微型村子。在如此陡峭的山坡,你想大也不可能大起来,只能因地制宜、顺势而为,这些古老传统的词汇在朵洛再次被书写。我们在路边的一块树荫下见到胡开宾时,他正在和身旁的几个人交流着什么,大约都是医疗机构的同行,在讨论接下来的预防接种工作。我们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那般冲向胡开宾,他似乎没想到我们真会出现,见到我们,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呵呵呵笑了起来。

回程。尽管已经想到过这一趟的不易,但在车子驶到山崖下时,我们还是着实被惊住了。我们的车子越过小溪进入山崖,便见前方不远的悬崖上不断有石块在掉落,砸在路面、车顶和挡风玻璃上,嘚嘚、咚咚、当当地响个不停。看路面,有一堆被碾成一座小山峰似的碎石,想来就是由若干次这样的飞石堆积而成的;看高处,一块张牙舞爪的巨大岩石,正无声地冒着浓浓的烟尘,那些落石就是从那里掉落下来的。这时候起了风,扭动的烟尘里,那块巨大的岩石似乎也随时可能落下来。我迟疑了一下,下定决心踩下了油门,我们的车子于是轰隆着,脱缰的野马似的向前冲了出去,一直冲过整个山崖,在胸腔里轰咚咚的狂跳中在山崖下的那个拐弯停住。

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没在我们经过时掉落下来。

但在我心里,乃至此刻在回忆里又一次重温起从山崖下逃也似的经过的时候,它分明已经轰然落下,砸中了我大脑中某根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尽管不至于瘫软如泥(否则我那时候怎么可能驾着车顺利经过那块飞石滚滚的山崖),但心惊肉跳却是真真切切的。真是后怕呀。满脑子都是“如果……”已然变成现实后的恐怖场景,仿佛自己果真就躺在了那块巨石下面,越想越觉得可怕。

行驶到山崖下的那个拐弯时,我再次停下了车,捧起路边的山泉水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抬起眼,打量我们刚刚经过的山崖。我想如果日后有人向我问起朵洛,我一定会告诉他,这里,真是一个石头多的地方。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每一个去过朵洛的人,所获得的感受定然是不同的。

就在准备重新上路的时候,接到医院马院长发来的信息,要我们赶紧返回,语气恳切而又严厉。就在刚才,同事将我们战战兢兢地路过山崖时拍摄的短视频发在了微信朋友圈,没想第一时间便被马院长看到了。后来得知,以前,就有和我们一样从内地来涉藏地区工作的同行开车外出时发生了意外,一整车的人全部离世。看来我们这趟出行,着实让马院长担心了。

也就因为此,除开我工作生活的县城(呷尔镇)和途经的乌拉溪镇,朵洛成了我在九龙期间唯一到过的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