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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12日

东方白牦牛

道孚亚拉雪山。

◎南泽仁

天光微亮,窗台上响起了鸟群飞落又倏忽飞离的声音,不细听,还以为是一场风声。我拿起一袋小米沿着窗沿边散布,很快地,窗外那棵藏杏就响起了一树鸟鸣,新绿的叶子也在跟着闪耀,它们看见有一道阳光正从窗沿上徐徐升起。其实,我是在为这群鸟准备三天的口粮,我将要随一行文学创作者去泸定、丹巴和道孚采集民情风俗。

我挎着背包轻声出门,经过几棵高原柳树,最茂密的那棵传出来一窝幼鸟细碎的叫声,天空在这时又明亮了几分。坐上汽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幽暗的隧道,耳边还响着鸟群微妙动听的声音,安定使我成了一棵栖满鸟雀的大树。

天光微亮,窗台上响起了鸟群飞落又倏忽飞离的声音,不细听,还以为是一场风声。我拿起一袋小米沿着窗沿边散布,很快地,窗外那棵藏杏就响起了一树鸟鸣,新绿的叶子也在跟着闪耀,它们看见有一道阳光正从窗沿上徐徐升起。其实,我是在为这群鸟准备三天的口粮,我将要随一行文学创作者去泸定、丹巴和道孚采集民情风俗。

我挎着背包轻声出门,经过几棵高原柳树,最茂密的那棵传出来一窝幼鸟细碎的叫声,天空在这时又明亮了几分。坐上汽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幽暗的隧道,耳边还响着鸟群微妙动听的声音,安定使我成了一棵栖满鸟雀的大树。

我照旧不爱出门,是对一切陌生心怀崇敬和畏惧。反复温习过《岗仁布齐》,希望它能治愈我内心的障碍,以至于我的梦地里没有了其他声源,一应是行走的脚步,那是另一支具有灵性意义的队伍。我愿意这样纯粹地行走,是觉得应该把每一次抵达都当作是一场对生命的探寻。

我到过泸定两次。一次是采访养野生兰花的人,还有一次是探望我的老师杨单树。

老师住在泸定半山上的一个小村庄写书,我为他背去一摞崭新的稿签纸,供他用纸笔续写《时间的舞者》《绝对安宁》……远远望见他站在古旧的三合院门口迎我,我反手扶住背后的挎包,小步紧跑地穿过半亩苞谷地,一片百合花,迎面就见到了老师温和坚定的目光。我在老师对面低于他的

位置落坐,他还没有开口问我,风就已经翻开了我放在膝头上的记录本。老师说,你要去写一部关于牧人的非虚构散文,牧场是你的出生地,带着回归的喜悦就好。写作方面,你本自具足,并一直在用心灵与万物对话。你写的第一篇散文《婚礼》,物质稀少缺失,你在表叔的婚礼上得到了几颗水果硬糖,却把糖块喂进玩伴的嘴里,交换她的糖纸扎成蝴蝶系在祖父的窗口。等他从牧场翻山越岭归来,一眼望见窗口上有翩飞的蝴蝶,惊讶,意外,喜悦在他脸上转变。你想象着这情景掩住口,没有让笑声提早发出来。你的这个秘密就是写作。当然,如果你把糖块吃了,那只是生活……

午后,我与远方赶来的同行人在泸定县城汇集,从这里开启此趟行程。我们并不熟悉,我随在队伍后沿大渡河对岸的景观道停停走走。解说员仪态端方地走在最前面,她不时停下,并拢五指,指尖有力地指向路旁的牌匾。她逆着光站立,是在用智慧悄然引领我们走进川藏茶马古道途经泸定的人文,并用我们的思想为它增添一缕芬芳。河风吹拂着两岸的树木花草在轻轻摆动,河水流向宽展的河床时,悄无声息。我不时回望对面的大山,绿意从山脚渐变至山顶,半山上的深绿处是农人种植的庄稼和果木,老师写完《绝对安宁》就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落在路边草梢上的一只靛蓝色蜻蜓忽地飞进了杂草深处。我伸手摘下一片草叶噙在口中吹奏起一首极简的《招魂曲》,反复只有两句:

千里有魂知,当时如巧来。

走过一个很大的弯道,就到了泸定桥。抬头望见一座修造在山崖上的观音阁,深红的庙宇镶嵌着铋黄的窗框,三重飞檐翘脚好似鹏鸟展翅。敬慕它,要以仰望一座山的姿势,就知道,它也在垂目着山下的一切。

大渡河湍急的声音掩盖了人声,解说员走到了桥头堡。来往的人都去围住她,我也走到人丛后,只见她双手托着一个碗口粗的铁环说:古法锻造的铁环相扣成十三根铁链,上面刻有十三位工匠的名字,这并不是简单的纪念,而是每一环的质量都关联着工匠的身家性命。经过百年风雨见证,这些铁链打造得很稳固的。她说着话,目光从眼前的铁链延伸到了对面的入桥堡,桥那端有几个游人走来,他们的谨小慎微看上去非常神秘,那定然是他们对待这座桥的态度。我独自走上桥,锁链下的大河水势壮阔,风推送着波澜开出了一千朵浪花,波澜涌向两岸,又开出了上千朵浪花。我感到自己也如浪花般摇摇欲坠,便不再看桥下,与桥上的人步伐一致地渡桥。桥在悠悠地动荡,大河在这节奏里实现了安稳的愿望。

渡过桥,一眼望见小城的街市繁荣热闹。

一位银丝白发的老人独坐在街边的一块圆石墩子上,尤其显耀。她面朝不远处保持着亲切和美的笑,那里有一位与她一样白头发的老人,他单膝蹲地,手掌托举着相机,正在调试镜头焦距,是想把桥头堡上书有“泸定桥”几个字的牌匾作为老人的拍照背景。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镜头里的老人就像被风吹皱了一样,但她安静地等待着他按下快门。车流稀少的时候,我快步经过了街道,站在路边等待同行的人三三两两渡桥而来。等我再去看拍照的两位老人,她从白石墩子上起身,把头顶上空的月亮指给他看,他看了月亮又去看太阳,他们一起在夕阳中露出了纯金的笑容。

清早,望见月亮在蓝色的天空里逐渐变薄变淡。

汽车开始向着深谷驶去,一路经过了柴山、孔玉、色古等乡村。我向车窗外望去,路边不时掠过矮树林,沟谷,还有长着成片仙人掌的乱石坳,它们都在朝天合十,实现愿望的仙人掌开出了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待花朵脱落就会结出长满毛刺的果子,名字叫仙桃。从前,村中有一位赶脚老人,会讲许多他随马帮驮茶时的见识。我们一群小孩见到他,就围上去请他讲故事,如果他从腹前的皮革烟袋里摸索出白石烟斗,摁进一撮兰花烟丝点燃,那么一个故事就会悠然讲起了。那天,他说,给你们讲一个果实的故事。

有一个小镇,年年风调雨顺。有一天,镇上来了一个身着长衫,鹤发须眉,手提竹篮的人高喊着:“仙桃好。仙桃好。”经过的人没有一个来过问他篮子里的仙桃,他一着急,就把仙桃倾倒在了人多的地方。人们见这情态,都围上去帮他拾起仙桃装进篮子。他并不感激,反而拧紧眉头焦急地看着众人。这时,捡仙桃的人感到指尖隐隐疼痛,才发现仙桃上的毛刺扎破了他们的手指,冒出了血珠子。卖仙桃的人见状,忙指向身后的一条山路说:“那里有一簇开白花的仙草,你们快去摘来嚼碎,敷在伤口上,血立刻会止住。”人们担心这奇异的果子会使伤口感染,就朝那条山路赶去。街上的人,见有人拼命朝山上跑,以为有什么新鲜特别的事,也都跟着朝山上跑。他们跑到一半的时候,天色突然大变,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顿时雷声轰鸣,狂风大作,紧接着,大雨如瓢泼而下,人们转身去看天昏地暗中的小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水开始暴涨,眨眼间就淹没了整个小镇。人们在山路上惊慌失措地寻找各自的家人,全数都在。他们眼见着失去了家园,却都欣喜于保住了人命。大家方才觉悟,那卖桃的老者是在提醒他们:“先逃好。先逃好。”

赶脚老人讲完,猛吸了一口烟杆,烟斗里的烟叶一明一灭,一口烟雾就蒙蔽了他的整张脸。他从缥缈中看见孩子们还在发愣,是在想象仙桃的模样,他隐秘一笑后,拿起烟斗迅速去触一下面前那个小男孩的手背,男孩“阿咋热”一声尖叫,以为是仙桃的毛刺扎进了他的手背。他忙抬起手背检查,完好无损。他又去看老人拿着烟斗的手,他摁在烟斗口上的大拇指正在轻轻放开,里面的烟丝迅速燃起了一朵明艳的红花。男孩捧起老人的手看,五指比老鸹石还要粗糙,老人就用那样粗糙的笑望着那个男孩,又来望我们的时候,我们哄然跑散了。

我的家乡气候寒冷,不生长仙桃这种植物。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康定的集市上,它们装在一只只篮子里浑身长满了毛刺,像独特的眼睛在谛视着人世。

山谷深处,阳光静谧,有一条溪流哗啦一声穿过公路下方,一场梦样陡然。路边不时掠过几栋有四个角的白藏房和十几亩青黄颜色麦地的纳衣村,这个名字十分象征着村庄的朴素美好。

车驶向一片开阔地时,对面一壁青山缓缓映入眼帘,山上散落着碉楼和藏房,我们就这么经过了隐于时间深处的古国。汽车开始向着这座山路攀缘,一次次停靠在用木头修造的围栏边,同行的人们生着翅子般跃下车去俯瞰这座大山,看隐藏于林深处的藏房,有的藏房上露着几眼木格子窗户,有的只露着房顶上的四个角在阳光下发着熠熠白光,像谁遗落在藏寨里的头冠那样微妙。不远处的一座碉楼外,有个声音在朝我们呼唤,我们随声走向了一户古旧的宅门,进门就见几座紧密相连的碉楼直指云天。每一个人都要抬头去望一眼碉楼顶,才能知道碉楼想要触摸天空是大地的渴望。一抹橘红色的影子从土黄的碉楼边一晃而出时,我们就看见了一位身着嘉绒藏装的姑娘正朝我们走来,她来引我们去看碉楼。几栋碉楼以中间的一栋为主楼,底楼敞开着两扇木门迎来来往往的客人。门外是一方院坝,中央长着一棵用石头围砌起来的造型如盆景的花树,一朵朵绽放的小黄花,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气。闻到花香的人,停在了花树下。我捡起一朵脱落在花根上的花萼拿起来深嗅。嘉绒姑娘说:这是石榴花,丹巴因为盛产石榴而闻名,但是丹巴所有的石榴口感都是微酸,只有这棵石榴结出的籽粒饱满甘甜,每年都会结一百多个石榴。这棵石榴树就被选为县花了。

姑娘看见人们站在碉楼门口等她,匆忙转身朝门口走去,她的长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头帕边垂下的流苏也在跟着打节奏,像她是从这棵石榴树里陡然而出的精灵。几枝石榴树枝伸向了二楼紧闭的木窗,它们在轻微地颤动,并为木窗开着几朵花。

进入碉房门,有几盏白炽灯照着古旧的土墙,墙上挂着几幅相框,里面的旧照片补充着从前这间屋中的布局。姑娘站在灯下为大家解说这栋碉楼的主人家,还有这栋楼房经历的历史事件。我沿着一根独木梯上楼,头顶触到了一排印有经文的黑白布幡,它们呼啦啦地飘动了起来,那是风在咏诵上面的一行行经文。顺着布幡往深处走,有一方低矮的木门,躬身进入,幽暗的灯光照着四壁上保护完好的古朴壁画。上面绘有一组穿铠甲骑白马的战神像,从手中的兵器变化可以看出是在演绎一场马背上的战事,对应面有莲花和佛像。墙上开着一眼小窗,窗板缝隙间的日光细细地探着窗台上的几尊精致泥佛。门边靠墙,有一张低矮的藏木床,上面铺展着栽绒毯子。床前有一张长木桌,依次摆放着锈迹斑斑的铜钦、铙钹和鼓杵,却不见法鼓。

这布局,使我恍惚回到了儿时楼顶的经房门口。一双枯瘦的手轻轻推开了经房门,一位老僧人一敛僧裙盘坐在木藏床上,他用舌头舔了舔拇指头,然后去翻开长木桌上的经文一页页念诵起来。我手扶在门框边上朝门内探望,见老僧人有时候在闭目念经,有时候在打瞌睡。 (下转第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