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铜胜
有些手艺在家庭中是代代传承的,譬如做炒米糖。我的外公和母亲都善于做炒米糖,腊月里,常被左邻右舍请去,帮忙做炒米糖。外婆的身体一直不好,外公会做炒米糖可能是一种无奈的被动,而我的母亲则应该是主动去学的。
有些手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传承的物质基础,最终只能成为一种留存的记忆,也譬如做炒米糖。老家搬迁后,家里先是没有了大锅大灶,做炒米糖就困难了。后来连糯米、麦芽、粳米也难以凑齐了,母亲就没有了动手做炒米糖的兴致。妻子也曾帮着母亲一起做过炒米糖,她自己会不会做,就不得而知了。我和女儿说起她小时候家里做炒米糖时的情景,女儿已经不大记得了,一脸茫然的表情,也不能怪她,毕竟那时她还太小,记不真切是情有可原的。
如今,想吃炒米糖,也容易,随时都可以在市场上买到,谁还会费心费力费时地去做呢?彼时,炒米糖都是自家做的。正月里,家中待客的点心多是自家出产的东西,炒米糖是不可或缺的,而且还会有不同花样的几种炒米糖同时上桌。从炒米糖上,就能看出一个家庭主妇持家的能力,也能看出一个家庭生活上的丰与俭。
炒米糖做得好与坏,乡亲们都有口碑,谁家的甜,谁家的香,谁家的又甜又香脆,心里都是清楚的。有了比较,主妇们在心里就较上了劲,来年,她们在做炒米糖上就愿意多花些心思了。
做炒米糖太麻烦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每年,母亲都要早早地为腊月里做炒米糖做着准备。先是备料,得选上好的料,才能做出上好的炒米糖,要用好的麦芽、糯米、粳米,还要准备一些硬木柴,这些东西不难准备,但也都得用些心思才能备好备齐。做炒米糖要用好的麦芽来熬糖。五月麦收,母亲会选一些颗粒饱满的麦子,淘洗干净,发麦芽。麦子才长出细细白白的嫩芽后,就要把才发芽的麦芽拿出去晒干,磨成粉,留着。没有好的麦芽是熬不出一锅好糖的。
我家每年都要留出小半亩的田,种上上好品种的糯稻,精心打理,收的糯稻长细圆实,碾出的糯米雪白圆润、米粒饱满。入冬,天冷,是蒸糯米饭的好时候,蒸熟蒸透的糯米饭要晒干。冬天的太阳不烈,差不多是自然风干的,是为冻米,大概也要冻硬实吧。
腊月过半,新年临近,正是做炒米糖的时候。我总是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被母亲叫醒,母亲告诉我今天家里熬糖,让我早点起来吃早饭。母亲是早就起来了的,已经煮了满满一大锅粳米饭。饭后,母亲将粳米饭分成两锅,加水和麦芽,煮开,焐着,灶下用点燃的锯末或稻壳保温。中午挤糖,滤去杂质,剩下有些甜的糖水,有些黏手。然后,用小火慢慢地熬糖,此刻我总围在厨房附近玩,等着糖熬好。通常是在傍晚时分,糖水泛出赭红的颜色,在锅里咕嘟出的糖泡泡卟哧卟哧地一个个慢慢地炸开,此时糖就熬好了。
做炒米糖是最热闹的,全家大小齐上阵还不够,左邻右舍的乡亲闻讯也会过来帮忙。母亲吩咐我在灶下烧火,她则在灶上掌握火候,往糖稀里加入炒米、花生米和炒熟的芝麻,拌匀。拌好的糖盛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木盆里,父亲会迅速地用一个又大又重的榆木槌将糖压平压实,倒在一个大木板上。来帮忙的姑姑和婶婶们,开始忙活起来,她们趁着糖还有微温、尚未变脆之前,迅速地将糖切成薄薄的方块,在一片咔嚓咔嚓的脆脆的声音里,弥漫着炒米糖的清香。
在村子里,我家的炒米糖做得早些,母亲总会多做一些,做好的炒米糖也分送一些给邻居们,先尝个鲜。等到邻居家做糖时,也会分送一些给我们,这样的送来送往,是乡村生活中最甜蜜的分享。在村子里,即使过年不做炒米糖的人家,也不会没有炒米糖吃,乡里乡亲地处着,总有一份情在,谁会怜惜那一点炒米糖呢?新年里,谁又愿意看见别人家里连炒米糖都没有呢?在炒米糖的甜香里,年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