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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2月09日

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

◎羌人六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断裂带,是我的来龙去脉,但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一小块月光就能擦亮的痛。

三十二岁,隔着岁月,我推开一扇最廉价的窗子,仍能望见怀着我背着背篓勒水麻叶子的母亲的身影,望见外婆羞答答掀开碎花衣裳让我吮她干瘪的乳房的情形,望见那个在苍黄和翠绿之间折返跑的村庄,望见那个死死拴着我童年少年时光的刘家院子,望见家门前那条蜿蜒而去的河,望见那些像纸片一样流淌在风中的人事,也望见熟悉和陌生之间,那条隐秘而又生动的折痕。

春节,从绵阳回老家过年。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流淌中,人有了变化,家也有了变化,确切点说,老家的家,是母亲和弟弟的家,如今他们生活在一起。

家门前,一条瘦瘦的河依然在流淌,岁月在流淌,而那些进进出出生生死死的人,也依然在大地上流淌,在我尘封又打开、打开又尘封的记忆中流淌,在我写下的颂词和悼词之间流淌。

刚到家,母亲就告诉我:“你强哥回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头却无任何波澜。

按辈分,强是我的堂哥,身上有几分之一的血液是一样的。以前我们都住在刘家院子,刘家的后人嘛——断裂带以前许多农户都是这样,儿女不会离得太远,不像今天这般,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人在哪里,家在哪里——传统早已碎裂。住在刘家院子的总共四家人,还有婆婆和大娘家。地震后,强哥家的房子卖给别人,新房子修到公路上去了。一晃,又是两三年不见,这些年,都成家立业了,上有老下有小,为稻粱谋,聚少离多,逢年过节,偶尔能碰上。强哥大学以后去了上海发展,混得不错,二〇一四年我的散文得了一个奖,去苏州领的奖,返程在上海跟他匆匆见了一面。堂哥有糖尿病,曾经重度昏迷过一次,我是知道的。但那次,堂哥带着女友一起来了,在黄浦江边,舍命陪君子,喝了好几瓶啤酒。喝完酒,强哥叫女友出去买了四包硬中华,然后跟我展示了下他每天都必须打的胰岛素,并且说,这些都是女朋友买的。后来我们又见了一次,他结婚,在老家办的婚礼。实话实说,强哥在我们院子的几个兄弟姐妹中间,并不受欢迎,他有点小聪明,据说,念高中时挖过我弟弟的墙脚。母亲蜻蜓点水的一句话,点燃了我许多回忆。在其乐融融的堂屋里,跟两个女子一个侄儿嬉闹的弟弟可能也听到了,但是没有反应,面无表情。我又记起了一件更加可恨的事。那是个下雨天,唰唰的雨水挂在屋檐,像一片水晶项链,我和弟弟到强哥家玩,大伯也在,不知怎么的,弟弟和强哥打起了赌,而内容就是,弟弟敢不敢张着嘴,把脸凑到强哥的小鸡鸡面前。那时候真是蠢到家了!我小,不懂事,没有阻拦,弟弟更傻,照着做了。强哥像是蓄谋已久,一下子把尿撒到弟弟嘴里。在大伯和强哥惊天动地的笑声中,我没有能力和勇气保护弟弟,我拉着吃亏的弟弟回家了,心里那种莫名的痛,依然清晰。

在刘家院子,大伯一家一直都很奇葩。大伯手脚不干净,喜欢小偷小摸,村里尽人皆知,但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女儿,强哥的亲妹妹也继承了他的坏毛病,具体细节整理出来,估计能出一本书。伯娘和强哥呢,倒是好一点,就是嘴碎。记得我从外婆家下山不久,伯娘还问过我:“听说你外婆家的腊肉香肠多得吃不完,都埋到地里的啊?!”这句话,我是后来才明白意思的,伯娘这是在咒人呢!这些年,村里大多数人家平时都是清风雅静的,唯有大伯家,不时闹出些动静。有一次,已经嫁人的堂妹哭着给所有刘家人打电话,过牛角垭隧道那边帮她出气,说邻居冤枉她扯了人家地里的葱子。自然没有人搭理。还有一次,也是过年,堂哥打电话报警,叫来派出所的人,让把酗酒打人的大伯抓进派出所。这件事不能不管,父亲和幺爸纷纷赶去苦口婆心劝了又劝,这才没有让大伯在派出所过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样一年年堆积着,有时想到弟弟的耻辱,我百感交集。当然,过去的事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流淌,就是往前看。

我没想见强哥一面。

估计他也没想见我们。

大年初二,我们坐在堂屋烤火。母亲从外面回来了,人没坐下,她就用她惯有的那种略带表演性质的语气告诉我们:“哎呀!你们晓得不,出大事啦!”

我们的耳朵纷纷竖了起来。

母亲噼里啪啦说了起来:“今天早上,你强哥、伯娘和燕娃子,把你大伯按在地上黑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打了开车就走了,强娃子带着你伯娘去上海了!这个强娃子要不得啊,咋说也是他爸嘛!”

母亲一口气说完,两手一摊。

弟弟面无表情。我说:“我去看看!”

母亲却说:“人家走都走了,你看啥看,少管闲事!”

我们就都不说话了。无话可说。

其实,关于强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挨大伯的打。那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暑假,几天暴雨,家门前河涨水了,洪水扑天,淹没了对岸李家院比河床高了十几米的庄稼地。涨水好钓鱼,弟弟、波哥、强哥和我握着鱼竿站在岸边钓鱼,我们心情愉快,吹着口哨。鱼太多了,刚抛出鱼竿,就有鱼儿上钩。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活蹦乱跳的鱼儿成群结队往我们盛满清水的水桶里钻,但蹊跷在于,那些鱼儿只往我们的水桶里钻,却不给强哥面子,他一条鱼影子都没钓到。大伯来了,看了看我们水桶里的鱼,又看了看强哥空荡荡的水桶,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抱着膀子站在强哥旁边。下了暴雨,又是涨洪水,河边冷飕飕的,强哥却已经满头大汗,看得出来,强哥没有钓到鱼,有些着急。钓不到鱼不算什么事吧,然而,就在我们继续专心钓鱼的当口,大伯突然暴跳如雷,几脚把强哥踹倒在地,一连串耳光落在强哥脸上。强哥瞬间蒙了,我们也蒙了,不知道大伯为什么打人,不知强哥为什么挨打,又像是知道。大伯打完了,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大伯走远了,强哥才伤伤心心一顿痛哭。波哥把手伸进水桶,摸出几条鱼扔进强哥的水桶,骂了句:“没事,那就是个神经病!”强哥的眼睛里,早已蓄满仇恨的火花。我小时候也经常挨打,但我从来没有挨过类似于堂哥这样的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恰当吗?

早听说大伯这几年酗酒,胃都烂了照喝不误,喝醉了就发酒疯。强哥这次回来恐怕本来就不是为了过年的。我相信,一切都有因果,而我们,也都有我们的因果。

断裂带,我回来了,可我还是那个我吗?不是。外婆家宽敞的院子里,婆娑的竹影早已灰飞烟灭,只有一些盘根错节的竹根子从堡坎下的泥壤中勉强探出脑袋,闪烁出曾经的记忆;我看着我儿时曾无数次俯瞰的河。可那条河还是那条河吗?不是。外婆家的房子,既不是现在的样子,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去年冬天,外婆家地震后新修的房子,因为疏忽大意,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外婆装在铁盒里的几万块积蓄,也化成了灰烬,出事第二天,我们打开铁盒拍照,那些钱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只有天上的白云那么轻。

外婆家的房子没来得及修。

所以,这个春节,注定是一个充满隐喻的春节。也注定我们要在残垣断壁间团年,在一种不乏生活隐喻的背景中团年。

坐在外婆家没有屋顶的堂屋边缘,临时充当火盆的铁锅下柴火噼啪作响。我们嘴上燃烧着过往,又像是回到了过往。

在街上做生意的二姨跟我说悄悄话:“你外婆随时都在盼你,每次到我那儿都要问我刘勇啥时回来。”

外婆,我回来了。可我还是我吗?不是。我心里的那个声音说。

二姨笑呵呵地说:“你外婆还说你现在变了。”

二姨又说,我跟她解释:“刘勇现在忙,要养家糊口,要供房子。”

我如鲠在喉,久久说不出话。

说完这个,我和二姨转换话题,又很自然地说到了天灾人祸,说到了外婆家的房子,说到了昏头昏脑的舅舅和舅妈。

去年冬天,火烧掉了外婆家的房子不说,夏天,断裂带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突然越过河堤,撕破二姨家超市后面的围墙,几十万的货物瞬间随波逐流,损失惨重。救灾那几天,我也赶回断裂带,望着被泥沙塞得满满的超市和一片狼藉,二姑父跟我们说:“人哪,命只有那么大,不要想多余的。”在外婆家清理火灾现场,记得二姑父又这么说了一次。

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对舅舅和舅妈有意见。

因为他们,我们每个人肚子里也都烧着一盆火。客观而言,这个家应该是村上日子最好过的,可是,就因为舅舅和舅妈不会过日子,不想好好过日子,只想挣钱存钱,又三天两头闹离婚,这个家才折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的是钱,却宁愿住着破破烂烂的房子,也舍不得花钱修楼房。各种好言相劝,开始以为他们是不长耳朵的人,后面才知道,他们压根就没当回事。

为了赚钱,舅舅整天东奔西走。

舅妈,除了使劲往存折上攒钱,就是跟村里几个女人跳锅庄。家里的水泥院子这么大不跳,非要跑到山下转盘路的公路边跳。如果不是跳舞,去年冬天外婆家的房子也不会烧了,那天傍晚她出门跳舞,往正在焐梅子的梅子坑里攒了不少柴,后来火烧大了,烧燃了梅子坑,又顺着梅子坑上的竹竿,一直烧到家里房子。但是,没人敢说。

两颗心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

前年,在我们山下家里吃饭,舅妈突然在微信上的亲人群里发了几张陌生女人的照片。二姨在后面发了三个字的消息:“莫明堂。”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的,就是你舅舅原来退亲那个。”

舅妈跟我们诉苦:“这些照片都是你舅舅手机上的,还有裸照。”

去年,舅妈公然把一个江油的网友带到家里。我们上山看外婆撞了个正着,却感觉像是做了一个特别奇葩的梦。那个相貌奇丑又自以为是的男人居然当着我们和一些村里人的面,不知为什么,开始振振有词大肆羞辱舅舅“不会做生意”“脑壳被门夹了”,同样的话,说了好多遍。外婆当时也在一边,我的外婆啊!舅妈网友每张牙舞爪地说一句,外婆就轻轻重复一声“我娃哪有你能干?他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的心就狠狠战栗一次。我的心在流血,但我迟迟没有发作,冷眼观望着这荒诞戏剧的场面,就是想看看舅妈的网友到底多么厉害。最终,舅妈的网友,被我指着脸痛骂一顿,骂得一声不吭,我心里那个声音告诉我,他只要说一个字,我就让他躺在那里,不计一切代价,不管任何后果——我都要为外婆为自己出口气——他伤了外婆的心,就是伤了我的心。遗憾的是,他一个字都没回,我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哪儿来滚哪儿去!”

舅妈网友灰溜溜地走了。

我和二姨聊着这些永远没有答案的事,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断裂带,一片漆黑。只有外婆家堂屋灯火通明,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摇摇晃晃。有一阵,我忽然想起,我所在的墙角边,就是当年舅舅用气枪给了我一块伤疤的地方。也就是说,我重新坐在了我的伤疤上。我看到身体里有个孩子慢慢蹲了下去,殷红的血,我生命的重要构成部分,就像我来到人群中的那天母亲脸上颗粒状的疲倦,正以液态的形式穿过皮肤的尽头,飞快地流向脚踝,流向脚下的断裂带。我陷入了恍惚,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