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1-0018 中共甘孜州委机关报·甘孜日报社出版凝聚正能量·传播好声音






2024年04月25日

向云端(上)

◎谢臣仁

季节很好,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一片翠绿,绿色霸占了整个山坡。湛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就那样轻盈地搁置在山头上,仿佛爬上山头,便能采撷到那像棉花一般的云朵;仿佛抓住云朵的一角,便能翻身爬上云端一样。

绒布村在众山包围之下,醒目地钉在绒布河的东侧,错落着二三十座藏房。

拉则家的藏房在村尾,三层楼。拉则站在二楼的窗前。

拉则在二楼。

我也在二楼。

我是一只叫次仁的猫,十九年前呷绒拉姆嫁到平措家就把我带了过来取了这个名字。藏语中,次仁的意思是长命百岁,呷绒拉姆希望这个名字给家里带来好运。我还长命着,呷绒拉姆十七年前就死了,平措十二年前也死了,留下奶奶格桑旺姆和孙女拉则。

上窄下宽的梯形窗边描着彩绘花纹,一扇田字窗半开着,阳光就在这两扇窗户的间隙里漏进来,在屋子里劈开一条狭长的光带。

屋子里一下明亮起来。有着繁复图案的藏式柜子原本有些暗淡,在光带的映照下,花卉色彩缤纷、鸟兽生动活跃,满屋子明媚。

屋子中央豪横地霸着一盘钢炉,炉子上有平日里做饭沉积的油渍。我就蜷在炉旁,依偎在温暖的午后。炉壁很烫,烫得我翻了个身躲开去。我已经老了,翻个身都有点累。我已经快二十岁了,猫一般活十五六岁就是长寿了,我生育的儿女大都死了,孙儿孙女也有的死了。六十八岁的格桑旺姆说我成精了。其实,我知道,我没有两年活了,肯定熬不过格桑旺姆。

钢炉上面坐着面目黧黑的铁锅。炉里火不大,文火熬着锅里的清茶。我听到奶奶格桑旺姆出门转经时叮嘱拉则,茶要慢慢熬,看着火,不要像前天那样把茶熬干了。奶奶格桑旺姆到村子中央的转经塔去转经去了。每天定时转经,是格桑旺姆雷都打不动的必修课,就像一日三餐。

拉则边刷着手机里的抖音,边瞄了瞄锅里。茶叶在沸水中翻滚,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水泡跳跃着破裂。我闻到淡淡的清香在破裂中旋转、弥散。

最近拉则看抖音耍微信入了神,这个月已经有三次把茶熬干了。她害怕茶熬干了,上次茶熬干了,奶奶格桑旺姆数落了她。拉则说:“次仁,你死了,茶熬干了咋不喊我。”我也害怕茶熬干了。我想,这次我一定盯着锅里,茶快要熬干时,我就咬她的衣袖,提醒她。

我看着拉则凝视着透进屋子的光带,光带中的浮尘似一只只细小的飞蛾飘忽不定,她用拇指与食指一捏,仿佛要捉到阳光的衣襟,却又啥都捉不住,她轻轻叹口气问我说:“次仁,我咋捉不到呢?”。拉则以往不叹气,最近老是叹气。

我伸出爪子抓了两下,也抓不到。我“喵喵”两声,是告诉她我也没办法。就在这时,楼下有脚步声,木梯滋呀滋呀地响。有人冒出头来,让光带暗了一下。我探头一看,是多吉大叔领着一个人蹿上楼来。

多吉大叔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村子里最高的人,有的说有一米八高,有的说一米九高,可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高。反正,他就是村里最高的人,身高最高、官位最高、威望最高。六十多岁的多吉大叔背有些驼了,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比去年又矮了一点。

多吉大叔提着一个大行李箱,上得梯子来那一刻躬下了身子,这一躬,就露出了身后跟着的女子。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在多吉大叔后面,就像高大的公鸡带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鸡崽。

多吉大叔看了一眼挡在楼梯口的我,把我挪开去,他有着风湿的骨节硌得我有些痛。他直接对上了拉则:“拉则,这是沈干部。到村子里来工作,就住在你们家里。”多吉大叔不容置疑地安排着。我知道,在村子里,多吉大叔从来说话都是这种语气,霸道,说一不二。

“好,多吉大叔。”

“多吉书记,我不是啥干部。妹妹,我叫沈思雅,是州文化馆工作人员,这次是来采风的。”那个女子说话与她的体型不太一样,有点男子的语气。

“上面下来的都是干部嘛。拉则,人就交给你,管吃管住管带路。沈干部要到哪儿去,你就带到哪儿去。记得哟,强巴、甲央、次旦几家有狗,要防着点,沈干部是贵客,一根毛都不能少。”

听着多吉大叔这样说,叫沈思雅的女子脸红了。多吉大叔说“一根毛”时,我笑了。她们没听到我的笑声。倒是多吉大叔觉得“一根毛”说得不妥,裂开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看来,是真的贵客。多吉大叔穿着白色圆领右衽氆氇长袍,领子、袖口、袍边有着红、黄、蓝色带十字花纹的花边。我知道这是多吉大叔的“接客衫子”,有贵客来的时候才穿的。

州里来的,确实是贵客。绒布村是乡里最偏远的村子,离乡里百多里路,我知道拉则在镇上读初中,骑马都要骑一两个小时。至于县上,我不知道有多远,拉则去过三次,听拉则说坐客车坐了半天。州上呢,拉则没去过,本来她可以去的,去州上继续读书,可奶奶格桑旺姆岁数大了,她走不了。走不了的拉则就没去州上。其实,她是想去看看的。我看她把读过的书藏在箱子里,然后背着奶奶悄悄地抹眼泪。

多吉大叔把人丢下,走了。拉则急忙帮沈思雅拿行李箱,让座,我就歪着头看这个贵客。

拉则准备打酥油茶。沈思雅阻止了她:“才在多吉书记家中喝过了,饱着呢。”拉则也没坚持,就给舀了一碗清茶。在沈思雅接过茶的瞬间,我看到拉则的手指触摸到了她的手,手很细腻,就像摸着丝滑的衣服料子。拉则的手呢,长期劳作,粗粝,还有几个裂开的口子,口子里有些许褐色的泥。拉则急忙把手缩进袖口,有些自卑地不自在。

沈思雅没注意到拉则的小动作,双手端碗,轻轻地用嘴吹吹冒着热气的清茶,小口地呷着。

我觉得沈思雅那小嘴很好看,就像春天才吐出的俄色茶芽,精巧、脆嫩。她的鼻眼长得很好,皮肤很白很嫩,整个身体十分丰满,把一件白衬衣撑得紧鼓鼓的,下面一条牛仔裤却是破了几个洞,露出白花花的肉肉。我想去挠一下,但又不敢,多吉大叔说是贵客,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把她白花花嫩得出水的肉肉挠破皮。

沈思雅说的采风是啥?这风咋就能采?风怎样采?风我一直没抓住过,就像刚才拉则抓阳光中的灰尘,总也抓不住。

我不知道,拉则也不知道。沈思雅说了半天,拉则终于弄明白了,沈思雅说的采风是写文章。沈思雅不仅写文章,发表过文章,还出版了好几本书。啥叫出版?拉则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沈思雅很厉害。我知道拉则很喜欢书,有一次,我把她的一本书的封面抓坏了,她哭了半天,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碰她的书了。

我听到拉则问:“那采风我具体要做啥呢?”

“就是带我到处转,帮我把我的提问翻译成藏语,把他们的藏语翻译成汉语,让大家把村里的故事讲给我听。”

“这就是采风?!”

带着沈思雅在村里采风,我觉得就是在兜风嘛。

我们绒布村只有二十三户人家,一个普通不能太普通的村子。高原上那么多村子,沈思雅咋就看中这个地方呢?

让村子得名的绒布河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清冷的光,如影随形地向下游潺湲而去,河面不宽,也不深,水清澈见底,看得到一块块石头。

这条小河是拉则和伴儿的乐园,小的时候男男女女一群光着身子在河里扑腾;大了,女孩子知道害羞了,不再下河了,可也免不了偷偷看着男孩子在河里继续扑腾。拉则的家在绒布河边,夜深人静的时候,拉则就脱光衣服悄悄地下水去洗澡。每次洗澡我都给她站岗,有人来了我就“喵喵”地叫,她就躲了起来。有一次,我睡着了,拉则就被路过的人撞见了,羞得她把身子浸入河水中,不敢起来,直到那粗野的笑声远去,她才风似地跑回十多米外的家。回家后,拉则追着我好一顿打。我想,以后她洗澡我再也不打瞌睡了,可拉则再也不敢下河了。

再小的溪流也有其源头,或来自雪山,或源于冰川,甚至是一眼极易被忽略的泉眼。我知道,绒布河的水来自附近的夏巴雪山,进入夏季,积雪开始融化,冰凉的水流着流着就成了溪流,在炽烈的阳光下,闪亮,刺眼,像神的呼吸。

拉则的家在村子的尾巴。她带着我和沈思雅沿着河流往村子中央走。

时间已是下午三点过,阳光已不再毒辣,温暖地敷在脸上,暖洋洋地舒服。绒布河迎面流淌而来,清澈明亮如大地的眼睛。

拉则捡起一小块石片,弯腰、旋转,扬手打出“水漂”,石片擦水面飞出,碰水面弹起,继续向前飞出,再碰水面弹起,再向前飞出……如是反复多次,直至石片落入水中。

沈思雅满脸羡慕之色,照着葫芦画样,可石片一出手,就“叮咚”一声落入河中,免不了一脸失落。

“打水漂”是村子里每个人都会的拿手好戏。我就在一旁笑她。

有水便生草、长树、种青稞、埋土豆。

沿河是长满茵茵青草的狭长草地,一群黑牦牛眼神坚毅,步子沉稳,埋头咀嚼着丰茂青草,看都不看我们。几匹马儿却一点也不安分,把牛群冲荡得四散开去,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我们,扬蹄追逐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沈思雅用相机不停地拍摄河流、牛群和马匹,兴致勃勃。我觉得她有些可笑,这有啥好拍的?拉则也皱着眉头,独自往前慢慢走着。我只好等着沈思雅。

忙活了一阵,沈思雅追上拉则,连连叫道:“太美了!太美了!”边说边把拍摄的图片让拉则看。拉则不想看,我知道,她天天都在看,这有啥美不美的。耐不住沈思雅的热情,拉则装模作样地看着沈思雅递到眼前的照片。我跳起来想看看照片,沈思雅就“喵喵”地叫着我,蹲下身子让我看,这一看,觉得与自己平时看到的场景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我愈发觉得这个沈思雅不简单。

天上有只鹰掠过,伸展的双翅像一枚铆钉,铆入如大海翻扣的天空,周围的白云缠绕在翅膀上,就这样托着雄鹰有那么一刻静止不动,仿佛让时间都停止了。沈思雅惊呼着咔嚓咔嚓地拍摄着。拍完后翻看自己的照片,不停地大呼小叫。

天空之下,一片肥沃的土地分布在两岸。青稞只有半尺高,土豆也还没开花。就在这片土地,一茬茬的种子,青稞、土豆、玉米,萌芽、破土、成长、成熟,重复着生命的修行。一群麻雀在土地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我知道它们在开演唱会,就像村子里的人们,一有闲暇就聚在一起唱藏歌跳锅庄。地块边的树上,乌鸦屹立不动,成为稳重的观众,偶尔发出两声尖利的叫声,这是难得的鼓掌喝彩。

沈思雅饶有兴趣地拍着照片和视频。拉则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扯了两根黑麦草在嘴里嚼着,嚼出淡淡的草香。

“这地方太美了!你们生活在这里太幸福了!”沈思雅又感叹道。

美?幸福?我看到拉则皱起了眉头,她扔了一根黑麦草。

房子渐渐地多起来,都是石墙砌就的三层藏房,与拉则家的房子一样。这些房子一层关着牛和猪,二层住着人,三层堆放粮食,也有经堂,有着露台,露台的角落垒着一个煨桑塔。这样的房子,村里教书的贡布说一楼是畜牧局、二楼是人事局、三楼是粮食局。

拉则在给沈思雅讲解,她饶有兴趣地在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上记着。

一条狗横在路中央,高大、凶悍,竖起尾巴,抖动着大脑袋,瓮声瓮气地叫了起来,有些嚣张地咆哮,作势要冲向沈思雅。这是果日,强巴家的狗,一条藏獒和土狗杂交的杂种。强巴是呷绒拉姆的阿哥、拉则的舅舅。呷绒拉姆没嫁到平措家时,我就住在这屋子里,说起来,我和果日还是亲戚,它该叫我阿孃。

“果日,长点眼水,是客人,别叫!”拉则呵斥着果日。我也跑过去,跳起来给它一巴掌。果日果然不叫了,夹着尾巴,瞪着眼看沈思雅,吐着气,间杂着哼哼声,有些心有不甘。我又瞪了它一眼,它就蹲在墙角不叫了。

沈思雅问:“果日是啥意思?”拉则答不上来,沈思雅就在手机上搜,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来。

我就想,这就是采风啊,就是问问问题、记下笔记,好没意思。拉则也觉得没有意思。

强巴家的大门开着,煨桑塔冒着青烟。沈思雅跟在拉则身后,避着果日想进强巴家里去看看。看着沈思雅的窘态,拉则笑了起来。

沈思雅还是紧紧抓住拉则的手,把她当做“挡狗牌”,侧着身子进了屋。上得二楼,强巴不在,他的妻子翁姆招呼着拉则。拉则用藏语与翁姆交流着沈思雅来的意图,沈思雅拍摄屋子里的家什,我就跳来跳起想让她把我拍进去。

翁姆微笑着盯着沈思雅牛仔裤那几个破洞露出白花花的肉看,目光犹如长了钩子,有些下流,看得拉则有点不好意思。我看见拉则忙用手拉了拉她,翁姆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沈思雅忙活了一阵,又拿出笔记本,询问强巴家的情况。翁姆汉语不行,自然是答不上的,拉则就介绍着。“翁姆的意思我知道,强巴在藏语中是啥意思?”沈思雅的提问拉则也不知道,沈思雅就在手机上查,记在笔记本上。沈思雅啥都感兴趣。我想,这些有啥新奇的?

强巴家邻近的藏房悄无声息,房门紧闭。这是丁真的家,我知道,他们一家都外出打工去了。他们外出时,把我的一个孙儿也带走了,走那天,我那孙儿来与我这个奶奶告别,算起来,已经出去三年没回来了。

丁真家的房子原来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现在,石头砌就的墙壁经风雨侵蚀,有的发白、有的发黑,墙上有石块脱落,露出一个窟窿,斑驳老旧,就有些扎眼地破败,残陈着太多难以安放的信息。只有那些褪色的彩绘窗户默默守护那些曾经光鲜的日子。

沈思雅问:“这么漂亮地方,住起多安逸,他们为啥要出去呀?”

我不知道沈思雅说的安逸指的是啥。拉则说:“村子里以往没人出去,这几年出去的人多了。”说着这话的拉则神色黯然,扔掉手中另一根黑麦草。

“外面就那么好吗?”

我无法回答,拉则无法回答,对于所谓的外面,我知道拉则只停留在外出打工的村民回来时嘴上的传说里,再有就是在手机里了解的只鳞片羽。

这个手机是舅舅强巴家的儿子甲布淘汰了给拉则的。甲布是拉则表哥。拉则原来用的是一个“棒棒机”,甲布手机换代了,把淘汰的智能手机给了拉则,从此耍微信刷抖音就占满了拉则劳作后的时间。

拉则没有回答沈思雅的问话,脚步迈大了往前走,我也摇着尾巴往前走。

走过几家,有的开着门、有的闭着户。甲央家的狗叫得凶、次旦家的狗夹着尾巴吭都不吭,它们都用眼色询问我这个陌生人是谁。我骄傲地不理它们,它们就或远或近地跟着我们。

拉则每到一家门前,脚步就加快。我知道,她害怕沈思雅又要进屋去问这问那问半天。沈思雅喜欢问,很多拉则都不知道,我知道她回答起来有点累。

转经塔在村子的中央。一条大道从村子中横贯而过,在这条大道中段,突然就分开叉来,形成一个有三四百平方米的大坝子,一个白塔矗立在中央。白塔足足十多米高,白塔的须弥座上绘着藏传佛教的图案,座上一个瓶型塔身,上面用本地的阿戈土浆刚刚刷新,下大上小十三重相轮顶着日月图案,也是刚刷过金粉,金碧辉煌地耀眼。塔的四周围绕着黄铜的转经筒,刻绘着鸟兽图案和佛家的六字真言,转经筒的半身处有着经常触碰后留下的镫亮。下面有着木制手柄,黧黑得发光,有着常年推握的痕迹。转经塔旁边高高树起的旗杆上,挂着印满密密麻麻的经文、佛像、八宝的风马旗,成串系于绳索之上,这些方形、三角形、条形的小旗被系在旗杆上,密密匝匝,缠绵到一起,随风在大地与苍穹之间飘荡摇曳,构成了一种连地接天的境界。坝子里站立着六个玛尼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一尊鹅卵石垒砌的煨桑炉,接近一人高,炉顶环系着一条白色哈达。煨桑炉正煨着桑,桑烟弥漫,炉口处被熏得漆黑如墨。

以往我从拉则家到转经塔只要十分钟,由于沈思雅的走走停停,这次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我们到达转经塔时,转经已近尾声。奶奶格桑旺姆和一个老人在伛偻着骨瘦如柴的身躯,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在转经,白发在风中凌乱。她们都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拨动手中的珠串,右手转动经筒,听到那“哐啷”声入耳,目不斜视,万般虔诚。

旁边有一排木质的凳子,几位藏族老奶奶转动手摇转经筒,干枯的皱纹爬满了她们的脸颊和手臂。她们的旁边,几个小孩在奔跑,都是满脸鼻涕、满身泥土,一跑起来,灰尘就在周围弥散。老人们就伸手去拍散,可怎样拍得散?一下就迷了眼。她们就用藏话笑骂着孩子,可孩子们不管不顾,愈发疯狂。

左一转千年,右一转千年。我听到拉则告诉沈思雅,转经筒里面装着纸印的经文,外面刻着佛教图案和“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把转经筒转动一周,象征着把筒内的经文和筒外的六字真言念了一遍。经筒有大有小,信奉藏传佛教的人们认为转动大经筒的经咒比小经筒多,划过的痕迹也比小经筒大很多,自然积累的功德也高很多了。天长日久,转的经就会福泽大家的今生来世。

拉则能走路就跟着奶奶格桑旺姆转经,我有时也跟着转经。记得拉则小时候力气小,只有用双手去推动半人高的转经筒。我力气小,帮着推,也推不动。大家看着她咬着牙涨红着脸的样子,哈哈大笑。

听着拉则的介绍,看着眼前这些质朴而虔诚的面孔,我看到沈思雅很兴奋,那些不因岁月而褪色的传说、那些不因发黄而消弭的经文,对她而言,是新奇的,也是悠远的、沧桑的,随转经筒在风中脆响。

沈思雅的这些感慨我观察到了,拉则却不知道。这时的拉则有了些许的放松,没有了原来那些莫名的劳累。等奶奶格桑旺姆停下转经,拉则迎了上去,把沈思雅介绍给奶奶。奶奶格桑旺姆满脸密密麻麻的纹路沟壑,她的衣襟粘着的泥巴,手上也残存着泥巴。她搓搓手,在衣袖上左右交互擦拭,我也帮她拍打。奶奶格桑旺姆双手握着沈思雅,左看右看,然后咧嘴笑了,嘟哝了一句藏话。拉则对沈思雅说:“她说你好漂亮!”

沈思雅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一个小男孩用手扯着她牛仔裤的破洞。她有些尴尬,老人们笑起来,小孩一下跑开了。

玛尼堆林立,这是一些石块和鹅卵石,有的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像造像、各种吉祥图案,有的就是天然的鹅卵石。这些玛尼堆有的堆得人多高。拉则对沈思雅说,堆玛尼堆得诚心,心越虔诚,堆得越高。

在拉则的指导下,沈思雅在玛尼堆放起了鹅卵石,前三块堆放得很顺利,第四块却怎么也堆不好,不但堆不好,还把原来堆的三块鹅卵石也弄来跌了下去。我每次堆玛尼石,都堆得很高,我觉得沈思雅好笨。我听到她说,我是还不够诚心吧!

拉则就安慰着她。风吹来,数不清的经幡相互纠缠在一起,被强劲的山风鼓荡得猎猎作响,经幡诵出了风的形状和色彩。

我知道,一切对沈思雅都是新奇的,而沈思雅对老人和小孩也是新奇的。在她探寻着老人们的故事时,老人们的目光时不时瞟瞟她牛仔裤上的破洞,时不时有小孩伸手在她破洞处挠挠,挠得她有些痒痒,我也悄悄地伸出爪子挠了一下。看她笑着没有制止,我又悄悄挠了一下。孩子们来劲了,一个孩子挠一下跑了,另一个孩子接上挠一下跑开,像搞接力赛,那白花花的肉就覆盖了泥色。拉则就笑着驱赶这些孩子,一时,整个坝子就充满更浓的笑声。

时间过得很快,天空已经没有午后那么透亮,我知道那是日头落山前的预告,夜幕已经走在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