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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5月16日

打铁人的手

◎李晓

包浆浸透的狭小砖屋内,炉火发出轰鸣声,炉膛里火苗蹿动,一个铁器在炉火中烧得彤红。一个壮实如铁墩的中年汉子把锻打的篾刀从火中熟练夹起,放到铁墩上,大锤不断落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尔后,中年男人把锻打的篾刀放到转动砂轮机上抛光,使其光滑。瞬间铁花四溅,男人成了在铁花飞舞中的人。这个铁匠,老街人叫他顺娃,他在老街家喻户晓。

铁器发出的敲打声,在古朴宁静老街的巷子里,响了60多年。这家铁匠铺子里的最初响声,是顺娃的父亲敲打出来的。父亲从9岁那年开始在老街打铁,一直到67岁,有着58年的老铁匠生涯。而今这个铁匠铺子打铁的声音,成为老街的标配声,成为生长在街坊邻居们体内的“生物钟”。老街的居民樊大哥说,要是哪天没听到铺子里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就会空落起来。平日打铁时,樊大哥和几个老街居民常常趴在门框边,怔怔地望着顺娃打铁。铁锤声里,人一天天老去,白发在两鬓泛起,老街的光阴开始泛黄。一件件锻打的农具,犁、耙、锄、镰、镐从铁匠铺子里启程,伴随着农人匍匐在大地上播种收割时前仆后继的身影。一把把锻打的炊具,菜刀、刨刀、铁勺、铲、瓢,走进百姓人家,伴随着人间烟火蒸腾弥漫。

顺娃跟随父亲打铁,是11岁那年,打铁的年月,今年有39个年头了。那年有天,小学尚未毕业的顺娃来到铁匠铺子里看父亲打铁。父亲光着上身,身上斑痕点点,那是铁花扑到身体上烫伤留下的痕迹。疲惫的父亲那天叹息说,跟我学打铁的徒弟,越来越少了。儿子顺口说:“爸,我来跟您学打铁。”父亲愣了愣问:“娃娃,你说的话可当真?”儿子握了握拳头说:“爸,我就喜欢跟着您打铁。”于是顺娃被父亲收为家传徒弟,开始了他的打铁生涯。

父亲一手一手地教,父子俩一锤一锤地轮番敲打。直到父亲患癌离世那年,父子俩在铁花飞扬中一直相随相伴。父亲离世前夕,顺娃把一把铺子里锻打的菜刀带到父亲病床前,气息奄奄的父亲摸着锋利刀刃,喉管里发出咕噜咕噜响,如铁匠铺子里鼓动的风箱声。父亲艰难挣扎中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是把好刀!”老铁匠的父亲,一直担心着这祖传手艺会在儿子手里失传,但儿子的手艺最终没让父亲失望。

父亲担心的事情果然来了。工业机械化时代的到来,打铁这种传统手艺濒临灭绝。这些年来,老街的人都帮忙给顺娃口口相传打“招徒广告”:“跟老铁匠学手艺,免费,包学会,学徒期间发工资,包伙食。”前前后后来了几个人,但干不了几天,就走人了,实在是吃不了那份苦。特别是在夏天,铁匠铺子里俨然就是一个小火炉,闷热得要把人融化成铁泥一般。

去年夏天的一场特大洪水,临河老街全线淹没。顺娃的铁匠铺子也受到了洪水袭击,铺子里的电焊机、砂轮机、焊接机在洪水浸泡中损毁严重。洪水退去后,樊大哥和街坊邻居们帮忙清除铺子里的淤泥,忙碌了整整一天。事后,顺娃打算请他们吃餐饭表示感谢。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老邻居们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了,谁叫你是我们一条巷子里的人呐。半个月后,铁匠铺子里又炉火熊熊,锤声悦耳。樊大哥他们趴在门框上,炉火铁花映红了脸,看着顺娃挥舞着铁锤打铁,老街的节奏又返回来了。

秋天的一天晚上,顺娃和巷子里几个老友坐在老街河流上那座百年石拱老桥上闲聊。那次我也在场。顺娃说,他这一辈子,就做了打铁这门事,他这个打铁的手艺,上面还给他颁发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证书,但这门手艺眼看后继无人了,自己感到对不起父亲,心里急啊!我安慰他说,兄弟,你好好打你的铁,这辈子还是实实在在的活法。几个老友也劝慰顺娃,是的是的,你没辜负父亲传下来的这门手艺,老街人感谢你。顺娃把身子俯在桥身上,我听他喃喃自语道,打铁,打铁,我还是希望有个传人。

一把磨钝了的斧头、镰刀、锄头回炉再造,收费也就是七、八元钱;一把锈了的菜刀拿到铺子里再次打磨,收费大多是四、五元钱。顺娃的铁匠铺子,这些年来实行的是盐巴一样的良心价。有一次,几个山里老农人拿着旧农具笑眯眯地来到铁匠铺子,经过锻打后重现光芒。他们问如何收费,顺娃依然是那句口头禅:“你随便给点就是。”老街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把顺娃铁匠铺子锻打淬火的刀具。

在铁匠铺子里,我有一次看见疲倦的顺娃给自己点一支烟,他正跟人说话,打火机的火苗舔着他的手背了,我惊喊道,火,火!顺娃却丝毫没觉得疼。我和他交往这么多年,那天才第一次打量着那双抡起铁锤千锤百炼的大手,皲裂之中满是老茧覆盖。那挂在铺子里的衣服,也到处是铁火溅过的火孔。

这双匠人之手,锻打着火种绵延,隔绝着凡世喧嚣,传承着一门古老的手艺,也传递着暖人的温度。匠人的心,被称为匠心,它治愈着时代里的一些病症:浮躁急切、追名逐利,它玲珑剔透,发出琥珀一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