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仕文
墨尔多山起于阿坝州鹧鸪山,山脉绵延,山峰林立,如飞龙盘踞,在大、小金川河交汇的丹巴县仰头矗立,高耸入云。据《墨尔多神山志》记载:山上有108个圣景,站在山巅,东望峨眉金顶,西可遥望冈底斯雪山,四周围绕着56座美丽的山峰,象征着祖国56个民族团结友好,墨尔多山地处藏汉接合部,是藏汉民族和睦相亲的象征和见证。
多年来,墨尔多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攀登之心久已有之,怀着对神山的无限憧憬与敬畏,我与两个儿子商量,决定利用周末时间去攀登这座神山。但是,不满十岁的小儿羿兴让我犯了难,担心他登不上山反而会拖我们后腿。他却反复保证,意志坚定,我们姑且勉为其难地相信了他。小雨的天气预报并没有阻挡登山的计划,说干就干,我们约好了阿青华、定山、其麦,备好了登山装备,第二天早晨6:30出发,冒着绵绵细雨,沿着大金川河一路而下,快到丹巴的时候雨停了,我们心里怯怯欢喜。
登墨尔多山有三条路,一条是从巴旺乡的根坎沟进山,穿越自生塔;一条是从墨尔多山镇的上纳顶村进,穿越罗布坡和塔子坪;一条是从半扇门镇梅弄沟进,穿越大邑牛场。我们选择了上纳顶村这条最近的路,沿着盘山村道而上,在一个泥巴路的交叉路口,一个不起眼的路标为我们指引了上山的路。虽然又下起小雨,但是大家兴致盎然,七手八脚穿上雨衣,背上行囊,一头扎进原始森林。
俗话说一人为人,二人为从,三人为众。我们六个人,已经组成两个众了,为了保证意见统一,步调一致,不产生矛盾和分歧,我们一致推选我的小儿“土狗儿”先生为登山队队长,王队长自信满满,当仁不让,健步如飞,带着我们开始了登山之旅。雨水拍打着浓雾,弥漫了整个山路。一股浓浓的山野之气扑面而来,淡淡的青草味、腐木味、牛粪味……构成了狂放的山野味。还未进入原始森林,路上点缀着一团团牛屎,王队长在前面带路,踩中了牛屎的他很是嫌弃,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他苦笑尴尬地叫嚷,后来也吸取了教训,采取蜻蜓点水、凌波微步之法,穿行在牛屎之间,全然不为“踩着牛屎会发大财走大运”的民间传言所动。
进入原始森林,眼前尽显古朴厚重。首先是一条古老的朝山路,值得我们去记住,去探寻,每一段都那么厚重,那么温馨。有时在树荫下平坦处,松枝落叶来铺路,踏着松软舒适;有时在坑洼地沟坎边,石条木头来搭桥,感觉惬意悠然。我们一直沿着岳扎沟左右穿行,走过了一座水泥桥和三座由圆木拼搭、抓钉相扣的木桥,感受着小桥流水的野趣。我们喜欢在此小憩,喝上一口透心凉的雪水山泉,让人神清气爽。有时沿悬崖边前人开斫的石步行走,稳健又新奇,惊险又刺激,身侧是万丈深渊,但是有铁链经幡相护,极大地增强了安全感。
当然,古朴之味还来源于路边的参天大树,它们多数都是杉树,到底是落羽杉还是冷杉我并不知道,清一色高大伟岸,坚韧挺拔,合抱之木,大都生长在悬崖边、大石之上,根系发达,伸开几丈远,把整个大石抱得紧紧实实,根石一体,浑然天成。几人都无法合抱的直径、耸入云端的高度、树身上手指宽的裂痕,都诉说着历史与年轮。它们可能已经好几百岁,甚至上千岁,世界万物之辉煌它们见证过,嘉绒土司的盛世它们也看到过,我们只能在这静静流淌的历史长河里回味无穷的辉煌与无尽的沧桑。沟边的杉树别有一番风姿,枝干上垂下了千丝万缕的松萝,我们叫它树挂面,它们呈青黄色,把干与枝、枝与节,轻柔连结,形成相融共生的母子关系,微风拂过,它们随风起舞,摆动着婀娜的身姿,柔情似水。
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山。古人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在我看来,水不在多有山则灵。我们走了近三公里的环路,来到了岳扎沟。岳扎沟应该叫墨尔多沟,因为它的发源地来自墨尔多山主峰,由山脊小沟汇聚而成。溪水不大,但是清澈明亮,宛若冰心;流淌得欢快轻盈,宛如游龙。人站在山底望不到天,爬到山顶又看不到谷底,站在山腰两头无尽也无边。溪水有时飞流直下,刀剪瀑布雾满天;有时悬崖跌落,洞天飞珠滚玉盘;有时又穿越断层,咕咚潜流戏人间。这山蕴着水,水润着万物,天地之灵气、万物之精华由山而生,由水而灵。
通过岳扎沟的第一座水泥桥,我们开始了直立的登山之路。一开始上坡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山路陡峭,Z字型盘旋而上,越走越陡,有时左手扶铁链,右手攀石岩,有时手脚并用才稳健。穿过一片原始森林,便进入了坡度较缓的青杠林,青杠树叶满地,夹杂很多青杠籽,有的已经浅黄,多数还呈深绿色。阿青华告诉我,在他的老家卡拉脚山林里,也有很多青杠树,放养的山猪最爱吃青杠籽,青杠籽香脆油脂多,山猪吃了很容易上膘,待山林里的青杠籽掉完,也该是宰猪吃肉的时候了。在青杠林里,我们轻松惬意,有说有笑,转眼工夫又是峰回路转,峭壁林立,让我的小儿望而却步。当然,作为队长,他还是有担当、敢作为,始终冲锋在前,行走在先,即使行走艰难,越来越慢,每当我们想超过他时,他总是双手拦挡,一马当先。路越来越陡,坎也越来越高,我担心他踩空掉落山崖,总是贴在他的身后,时而推他后背前进,时而用手搊他上坎,他总是嫌弃我用力过猛,让他失去平衡。我也必须承认,我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王队长年龄虽小,却走得稳慎,他总是不急不慢,踩稳一步再上一步。我们嫌他太慢,便用大人的方式助推,看来我们还没有完全把“路虽远,行者将至”的道理吃透。
翻上一座陡峭的山梁,我们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眼前突然出现三座白塔,之前的疲劳在这“柳暗花明又一坡”的惊喜之下消失殆尽。这里就是罗布坡,没有看到名字之前,我以为是落步坡。刚好我们在这里落落步,歇歇脚,姑且就叫它落步坡吧,应地应景应心情。站在罗布坡前的平台上,向南仰望,据说对面山峰上有一个熠熠发光的窗口,叫神箭镇妖孔。相传很久以前,山上有一妖女,经常兴风作浪,给这方百姓带来无尽灾难。为带领人们摆脱妖女侵扰,墨尔多受天之命,与妖女展开了殊死决斗。妖女战败向山后逃去,墨尔多站在罗布坡,搭上神箭一箭射穿了山岩,将妖女的心脏射穿,从此这箭孔便留下来,成为墨尔多山的神迹之一。因微雨飘飞,大雾弥漫,我们没有机会透过这镇妖孔看见山后飘浮的流云。
抬头远望,对面就是壁立千仞的第一座大山,山与天相连,岩与地相接,褐黄与墨绿相间的岩石垂直而下,这是鬼斧神工一刀劈开的山崖,干净利落,无欲则刚。山崖凹凸之处,松柏翠绿生长,为万丈悬崖披上了美丽的衣裳。绕过白塔穿越这平台,就走上了看似平坦却十分险峻的山脊,山脊不长却只有一米来宽,幸好四周被树木环绕,我们才有胆量轻松漫步这云端之上。山崖下,有几排石木结构的小屋,以绛红的藏式民居为主基调。我们快步前进,跑到屋檐下,坐到独木长凳上,避避雨,歇歇气,吃点东西补充能量。这时,弟弟才发现哥哥已经远离了队伍,我们放开嗓门在山谷中高喊,回音响彻山谷,也不见哥哥的踪影。我掏出手机趁着微弱的信号,立马拨通哥哥的电话,哥哥已经如脱缰的野马,不听队长指令,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这个驿站,我们遇到了第一批登山的友人,一男一女,三十多岁,夫妻模样。他们在小木屋内生起了柴火,一边取暖,一边熬茶,热情地邀请我们入屋内喝茶。小屋低矮暖和,我们相互道别后,他们把这个温室留给了我们,先行下山。我正想为什么他们只到这里时,其麦道出了缘由。在这山崖之下有座天然佛像如观音,佛身渗出滴滴泉水,形成了一个清汪汪的水凼。传说只要在这里拜了佛喝了圣水,求子很灵验。出于好奇我们也拜访了这尊天然佛像。周边还有几栋木屋,有的一层,有的两层,挂锁随意地扣在门上,供登山路人自由居住。十多米高的半崖上有一山洞,里面嵌着一座悬空古庙。我很好奇想去拜访探个究竟,看看与我们嘎达山的悬空古庙有何区别。一扇木条编制的简易门把我挡在了门外,门并没有上锁,但是上面挂了一张纸条,写着“我正在闭关,不见任何人,请谅解”,我也只有带着遗憾离开。在修行洞下方五十余米处有一石塔,两米多高,石塔静静伫立,昂首向上,成为墨尔多山的四大神塔之一。我们很有礼貌地打开了旁边的一间木屋,屋内供灯长明,香火旺盛,供奉着三尊菩萨,分别是观音菩萨、莲花生大师、宗喀巴大师。其麦他们虔诚地行完礼,我们又开始了新一阶段的征途。
一条朝山路,整部嘉绒史。嘉绒为嘉尔墨查瓦绒的简称,要讲嘉绒,必须从墨尔多山说起。这很奇妙,奇妙的是一座神山两种信仰,两个教派相融共生。一个是佛教,一个是苯教。黄教格鲁派的创始人宗喀巴大师供奉在这里,苯教的第二佛主金川县独角沟的良美西绕坚赞大师,和宗喀巴大师出生在同一时代,年龄相差一岁,他们仅在西藏学经时见过一次面,两人相见恨晚,互为师友。这样的宗教夙缘,也奠定了两种宗教在同一座神山不同宗却同行的共存信仰,这说明宗教是互通的,信仰是共存的。墨尔多山自古为苯教的神山,苯教是古象雄文明的延续与弘扬。在公元8世纪末,吐蕃家族崛起,象雄十八王国土崩瓦解,在阿里地区一支穹式部落东迁,我想可能他们就到了今天的嘉绒地区,所以嘉绒人以大鹏金翅鸟为图腾,也就是琼的化身。另一方面,松赞干布灭苯兴佛,导致苯教在原生地冈仁波切周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苯教继续东移南迁,得以在嘉绒地区鼎盛一时,金川的雍仲拉顶广法寺曾经成为苯教的主寺之一就是最好的见证。嘎达山的东巴石佛作拱手姿势向着墨尔多山,沟口的山形如大鹏金翅鸟向着墨尔多山展翅高飞,历史与传说,山形与地缘,无不诉说着嘉绒的中心就在墨尔多山。
岳扎沟登山路边,有三座流水转经筒,光滑的岩石上不时绘刻有红色的符号,也指引我们一路向上,不会迷失方向。穿出了原始森林,我们进入了一坡又一坡蜿蜒曲折的盘山路,路边仅生长着低矮的杂丛林,我们庆幸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正是登山好时节,如果是烈日当空,没有树荫遮挡,要登上这样陡峭的高山会非常吃力。小雨欲停,阳光初照,站立在一个悬空的大石之上,回望刚刚走过的深山峡谷,青翠欲滴,烟雨绵绵,薄雾笼罩,云雾时而升入山崖挂在半腰树梢,时而围绕山尖坠入树林中央,远远望去,一座尖尖的山峰,若隐若现耸入云端,这座山就是小墨尔多山,就是山脚有悬空古庙的最高峰。
路边不时有花花草草吸引我们,既是野趣也是陪伴,看到最多的是高山菊花,花朵虽小,开得正艳,这应该是有心人专程撒种于路边,成为我们登山的路标。最吸引我们的当属野生的大黄,它们沿着山坡茂密生长,大黄的花期已过,但是有的花枝却挺立结出厚厚的果籽,叶面肥大,四向伸展,几片叶子就可以撑起一片天。海拔越高,杂树越小,在海拔3500米左右,盘香零星小聚生长,摘下一枝香得浓烈,包里装上几簇权当驱虫护身,我的老家水缸旁种了一棵盘香,那是父亲上山挖药时从盘龙山上背回栽种的,蛇虫都不会靠近它,一般高山盘香在低海拔无法栽活,可是我家的盘香生长茂盛,俨然成为家的保护神。
第三次跨过岳扎沟,绕过前方山梁,一个交叉路口立着一个路标,上面钉着两块长约三十厘米的铁皮,蓝底红字标注朝右是墨尔多山,朝左是自生塔,我们此行与自生塔无缘,但是自生塔的传说深深吸引了我。听说,在墨尔多山西南方向,天生有多座石塔,高数百米,特别是挺拔巍峨高四十余米的两座孪生佛塔,如箭插立,直指苍穹,每年都以几厘米的速度自然生长,故称自生塔。
我们沿着朝右的路标继续前进,走了一段长长的白石铺就的山路,即便下雨,也是干沙舒畅,绕过几道弯,微雨稍大,路面变得泥泞湿滑,一直在前面带路的王队长走路已经艰难,走三步滑两步。在罗布坡的时候,队员定山徒手为队长准备了一根木杖,木杖发挥了重要作用。我问队长木杖扎不扎劲,队长回答那是相当扎劲。此时,他的精神仍然是饱满的,时不时地喊出口号:听从指挥,统一行动,全速前进。我们这些老队员也是执行有力,紧跟其后。陡滑的山坡走得久了,队长已经有气无力,虽仍然咬牙坚持,但号召声微弱,指令也变成了半速前进,再到慢速前进。看着队长笑里带哭的尴尬表情,我开始心疼这个连续登山几个小时的孩子,我把队长背在背上,虽然只能行走小小一段,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但是赋予了他力量和希望,他听到我呼吸困难的喘气声,强行从我的背上下来,他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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