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臣仁
今已五十有二,无疑,到了我这年龄,老家是最浓重的乡愁。
说起老家,我疏远这个组织已经整整三十四年了,三十四年前,我怀揣师范录取通知书离开时,老家对我就意味着渐行渐远。
一直以来,父母的存在似乎成了我回老家的理由。父亲2000年腊月去世,母亲2012年开春离开。当我把母亲送回老家安葬后,老家的邻居对我说:“老九,这下你妈也去世了,你回老家的时间就更少了。”言下之意,是在说我以往回老家少,今后怕就不回了。这是一种提醒呢?还是一种责备?有些愧疚,有些难过,但在内心深处,在骨子里,我仍然把自己划分为那个组织的人,我的农民本性决定了我的怀旧。因此,我从不把老家称为故乡,它对我而言,不会故去,永远活着。
老家在川南乡村,地理条件不好,在一个夹皮沟里,前后都有公路经过,独独老家无法通公路。虽然如此,但我的父辈从没想过要搬离这里。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能有更安逸的环境谁不向往呢?这种固守情结显得可笑么?在他们看来,一点也不可笑。在这里,有着别处不可比的红泥沃土;因为地势较低,从来不愁水源,当别人还在为春耕无水急吼吼地奔走时,他们已经三犁三耙插秧种田了。春耕、夏长、秋收、冬藏,任由他人付出怎样的辛劳,这里的土地总要比别的土地多收三五斗。一方水土富一方人,天道酬勤因为土质的差异环境的差别而产生悖论,而“老天总是公平的”在这里得到了证明。
我不是个虚伪的人,不是总拿粮食的丰收来回避交通的不便。我要说的是这里的温情。
记得在那挣工分分口粮的日子里,父亲一直在外工作,母亲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强劳力,无暇顾及年幼的我们,常常把我们寄放在周围人家,今天是张家,明天是李家,后天说不定就是王家,只要哪家那天有大人在,就寄放在哪家。于是,我们今天吃张家,明天吃李家,后天吃王家,等完工的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影来接我们时,我们早已是肠满肚圆。那时一年四季难得吃几次肉,家家都是粗茶淡饭,大家却吃得津津有味,哪像现在小孩挑三拣四。我们是经过物质贫乏年代的孩子,粗茶淡饭的这段记忆永远唇齿留香。
我们也不是光吃白食的,偶尔也跟着大人走向田间地头,打猪草、掰包谷、扯豆子,做些五六岁小孩力所能及的农活。干活是真的干,从不娇生惯养,不管是哪家的孩子,大人一视同仁,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也没有哪家会说骂错了、打拐了。在这样的氛围中,乡村的孩子对农事有种自来熟,以至于我十三四岁就能执犁赶牛在水田里游走自如。
我们的童年可谓吃“百家饭”长大,面对村邻,父母满怀感激。那时是计划供应,需要票证购买。每年年底,父亲总要东挪西借肉票、糖票、酒票,买来一堆东西,把大家请来,好好地款待一番。农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表达都在酒中,那盈盈荡荡的高粱酒饱含粮食的初衷,述说着乡村的情感。浓酒三杯两盏,父亲醉卧桌旁,母亲就拿出到乡镇上购买的糖果,一个小孩一小包一小包地分发,我们就雀跃着欢呼着,多多少少有些醉意的大人们也爽朗地笑着,乡村的日子就在那千沟万壑的皱纹中舒展开来。
尽管这次款待会让我们过半年紧巴巴的日子,但父母却觉得心安,觉得心里没有负累。知恩图报,父母总是满含内疚地感谢着人家,叮嘱我长大后不要做白眼狼,要记得张伯记得李婶记得王妈他们的好。不太懂事的我频频点头,心底暗暗说,长大了我要给他们“嘎嘎”(肉)吃。
其实,好些曾经养育了我的长辈并没有等到我长大了给他们“嘎嘎”吃。后来,改革开放了,土地下放,政策宽松,大家可以外出打工挣钱了。我外出求学,他们外出打工,现实让相互之间的交集也就少了。等到我工作后,我接替父亲举办聚会,可前来的人也是一年少于一年,不是不来,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确实来不了。虽是来不了,但电话里的问候仍让我感受到浓浓乡情。
再后来,父母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把父母接出老家。由于客观上工作较忙,父母又在身边,回老家的次数相对较少了。回老家大都是因为老家有人婚丧娶嫁,次数屈指可数。后来工作不断变动,从镇上到县上,从县上到市里,从市上到市外,工作似乎越来越忙,穷事似乎越来越多,或许是为不愿舟车劳顿找借口,老家有啥大事小事,我都委托在镇上的姐姐去应酬。因为这礼尚往来的应酬,我似乎与老家还存在某种联系。我知道,我犹如一片叶子,飘离老家这棵大树很远了。
父母终于回去了,他们是以叶落归根的形式回到老家的。在父亲的葬礼上,老家让我感到陌生了,除了熟稔的长辈,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了,正如他们不认识我一样。再过十二年,在母亲的葬礼上,我更感陌生了,那些长辈大已作古,剩下的都是他们的孙辈、曾孙辈,在这些年轻人眼里,我是城里人,当我说起“我会犁‘坂田’”时,他们笑了,因为他们也不会犁田了。他们大都在沿海城市打工,对城市的生活,他们比生活在三线城市的我还熟悉得多、新锐得多。
其实,有时,我又想,老家怎样了,与我何干呢?我湮没在城市,已经患上了城市病:懒惰,浮躁,任性,无节制地消费。我是城里人么?有时我自欺欺人地这样认为,我是。但当时不时在梦境中触及老家的旧情旧景,一下让我意识到,就像那些城里人一眼就把我看穿是个农民一样,我骨子里就是农民。于是,感到自己有些数典忘祖,回老家便成了自我教育的主要手段。
在今年春节回到老家为父母上坟,寻求着一滴滴滑落的泪痕,寻觅一处处思念的土地。小时候我和父母一起走过的小路早已淹没在草丛中了,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有凭着记忆,寻找儿时走过的小路。那些路有很多已长满了蒿草,路难行,皮鞋面上都被戳了好几个印子。走着走着,实在没路时就凭着记忆顺着依稀记得的方向,从地坝中找路,从这块地跳到那块地里。
记忆中路边那些树,要么是被砍了,要么就老死了,少数长大后还留着。看到后,那份亲切就甭提了,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个照,似乎立此存照能让我梦回旧时岁月。
路在嘴边。小时随父亲去拜年,父亲一路上会遇上好多熟人,总要递烟问候。如今,我一路走来,只遇到陌生人。问他们路如何走?他们只是善意地摇了摇头,因为他们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和我一样在杂草中找路。一下,有了寻根与寻路的体验,便有了内心忐忑的反刍。
在土地间找路,我发现有不少田地闲着——这在以前是不太可能的——让人觉得可惜又无奈。终于遇到两个熟人,他们慨叹道,谁也不再精耕细作,大部分人在外面打工了;十室九空,好多年轻人在外买了房子,不回来了;还有几个老年人坚守着,也只是心有余力不足地敷衍着这肥沃的土地。一些原来水汪汪的梯田已经成为了干田子,原本是绿油油麦苗地被成片的竹林覆盖,成片的竹林繁茂也萧瑟。在我眼中,老家是一例地晦暗、阴冷和荒凉了。
计划着送给乡里乡亲的礼物,许多没送掉——很多人没在家里。交通方便了,青砖小屋老平房早已是红砖碧瓦高楼房旧貌换新颜,但一栋栋房屋大都关门闭户。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建造这些楼房,似乎只是为了光耀门楣。如今的老家,已经少了喧嚣,多了宁静,没有以前的锣鼓掀天,没有大规模的走村串门。少许过年回家还未出去的,多是呆在屋子里打着麻将、看着电视、玩着手机。老家在这种表面的光鲜中迅速衰老和孤独。
一同回到老家的儿子在堂兄的菜园里锄地,笨重的锄头将他的汗水一粒一粒地拉下来。二十四岁的孩子对劳作只是好奇,断然感受不到“锄禾日当午”的真实含义,我让他劳作,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追忆。只有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的我才真正读懂泥土的诗句。
坐在山坡上,面前的老家,已是另一个世界。我安宁的度过了十八年的土地,曾有着祥和而又不动声色的温暖,那劳动的艰辛、生活的简朴、人性的纯真、自然的优美,以及时间概念的清晰、人情世故的简单,在我内心蓬勃、若隐若现。
终究要离开老家,回眸,再望一眼这片凝凝厚土,瞬间,泪水凝结。迂曲往事,岁月在指隙间悄悄而逝;花丛深处,那一声声长长的叹息与一段段苍白的时光;红尘望尽,我与老家啊,咫尺的距离便是心中的天涯。
我对老家的拜访,也许就像我身在的某个社会组织,每年只是象征性的缴纳年费。久远的老家,只是梦里依稀在。但不管怎样,老家是树,我是叶子,落叶归根。当我离开这世界时,也会像父母一样回到老家,而那时护送我回去的理当是我的儿子。但我都认不得道路了,我的儿子会认识吗?
此时心碎,梦里老家啊!
不怕身隔天涯,只怕心在南北!放缓的脚步,再看一眼老家,也许,再见的老家,是我更不熟悉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