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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27日

接生娘

◎黄孝纪

一个婴儿的诞生殊为不易。

当我明白“脐风疾”的肆虐,曾经对乡村新生儿所造成的危害,我不禁感慨于生命的脆弱!我也常暗自庆幸,自己能够存活下来,并长大成人。这要感谢接我出生的文章奶奶,在剪断我的脐带之前,能用沸水煮过那把剪刀。

在我的故乡湘南山区八公分村,接生婆俗称接生娘,无疑一律是上了年岁的妇人。村中每有妇女生孩子,最要紧的,自然是请接生娘。传统意义上,接生娘并不是一项谋生的职业,却是令人尊敬的职业,她们给人接生,多是出于一种善举,并不一定要求得报偿。那些顺利生下孩子,孩子又健康成长的人家,作为感激,日后当然会请接生娘吃一餐饭,或在过年时送一块猪肉做谢礼。若是孩子夭折了,对一个家庭来说,本已是悲伤的事,又哪还有心情请接生娘吃饭,给她送礼呢?

旧时的故乡,产妇都是在自己家里生孩子,因此,接生娘便不可或缺。在我童年时代,村中曾先后有好几个接生娘,年迈的文章奶奶,普英奶奶,比她们小一辈的,则是全英和己玉,她们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多次生育,富有经验。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故乡周边一带村庄做接生的,则是我的大姐荷花,她是真正掌握一定现代医学知识的乡村医生,也是故乡最后的接生娘。

故乡地处偏僻山村,远离城镇,曾经漫长的岁月里,乡人经济贫困,缺医少药,孕妇的生产,自然也是听天由命。那时的妇女,虽说生得多,但夭折的孩子也多。一些婴儿在出生头七天就死了,死时面带苦笑,颈脖后仰。在故乡人看来,这些孩子大都死于一种俗称“脐风疾”的病。听母亲说,我曾有两个名叫“荷香”“绣花”的姐姐,就是先后死于“脐风疾”。在我童年时代,村北一片枞树山,是历年埋葬早夭孩子的场所,许多生命之花,凋谢在这片林子里。要是村中产妇遇上难产,就更凶险了,弄不好大人孩子双双殒命。难怪小时候经常听我母亲念叨:“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闯过了,吃鸡婆汤;闯不过,见阎王。”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过去乡村新生儿成活率低,根本原因在于当时乡村的医疗条件差,接生娘缺乏必要的医学常识。这也难怪,她们本就是些不识字的文盲,做接生全凭经验。婴儿出生后,接生娘处理脐带,或是临时找一把家用的剪刀剪断,或是直接用双手食指各绕一圈从中硬生生扯断,或是用尖锐的长指甲掐断,甚至有用牙齿咬断的,而后用苎麻丝在伤口处一扎,覆盖一张黄纸钱,再简单擦洗一下孩子,包在旧布襁褓中,就算完事了。这类处理脐带的方式,简单粗暴,既无消毒的观念,更没有药物,就很容易造成脐带伤口感染。尤其是使用没有消毒的剪刀,兴许还生了锈,极易造成新生儿感染破伤风,就是俗称的“脐风疾”,是长期以来新生儿死亡率的主要病因。

庆幸的是,在我出生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故乡所在的大队已有合作医疗点,或许是受赤脚医生煮针消毒的时风所染,为我接生的文章奶奶此时已懂得用沸水煮剪刀消毒,而不像往日给我那早夭的姐姐绣花接生那样,用长长的手指甲硬生生掐断脐带。

那时,我家所住的老厅屋里,一共住了五户人家,文章奶奶就住我家的对门。我出生的那天夜里,大我十七岁的大姐见证了我出生的过程。那会儿,母亲已经临产,父亲请来文章奶奶接生。文章奶奶吩咐烧一砂罐水,将我母亲平日缝补衣服的剪刀找来,投入水中一番煮沸,凉后待用。母亲是坐在卧房的宽板楼梯上顺利生下我的,文章奶奶接下我,拿过那把剪刀,将我的脐带拉直比画到脚弯处剪断。从此,我便脱离了母亲的胞衣,成了这人世间的一员。以后,据说我在襁褓里食量大,尤其喜爱吃母亲咀嚼过的饭,像张着大嘴巴嗷嗷待哺的黄口乳燕一般,一副总也吃不饱的饿样子。有一回,文章奶奶满是怜爱地逗笑我,说我怕是吃得下一鼎罐饭哩!奶奶金口一开,我也就有了一个叫“鼎罐”的小名。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村里的男女老少,无不这样叫我。

我对文章奶奶的记忆不多,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只模糊记得,她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小脚老人,满脸皱纹,平日黑衣黑裤黑头帕,走路颤巍巍的样子,声音细小,慈祥和蔼。她的屋门上面,筑有燕窝,年年燕去燕来。每当乳燕出生的时候,燕子呢喃,厅屋里十分热闹,她就常告诫我们,千万不能用竹竿捅那燕窝和燕子,会有罪过的。

另有一件事情,我也印象深刻。一年中,每当母亲做了时鲜的食品,譬如盛夏做了烫皮,母亲在神台前毕恭毕敬地敬过祖先神灵之后,总会用饭碗装一块刚出锅的热烫皮,嘱咐我好生端着,给文章奶奶送去。母亲历年所生的孩子,都是文章奶奶接生的,这份恩情,母亲一直铭记。

村中年年都有孩子出生,文章奶奶过世后,接生娘自然又有其人。其时,远在十里山路之外的公社卫生院,偶尔也会召集各村的接生娘做简单的培训。经过培训的接生娘,这时有了一个新名称,叫接生员。接生员从卫生院领来纱布、碘酒等几样简单的接生用品,堪称现代医学照在乡村新生儿身上的一缕曙光。应该说,自从有了接生员制度,乡村新生儿成活率大大提高了。不过,若是碰上孕妇难产,这些乡村接生员,通常也是无能为力。在我童年时代,我所居住的那栋老厅屋里,就发生了一桩初产妇母子双亡的悲剧。

我的大姐荷花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做接生娘的,其时已分田到户,三十多岁的她在务农之余,在家从事乡村医生的工作。大姐十几岁时就被推荐到卫校学习,并在永兴县人民医院实习,回村后,做了大队合作医疗点的保健员,也就是以务农为主业的赤脚医生。以后,她出嫁生儿育女,家在与我们村庄仅一江之隔的对岸小村油市塘。有好些年,因四个子女尚年幼需要照料,而我大姐夫又在远地当工人,她一度中止了行医。

分田到户后,大姐领了行医执照,在家办了小诊所,周边村民有个小病痛,往往都来找她打针问药。许多时候,日里夜里,她还要挎着那个红十字会的医疗箱,走几里山路去给村民看病,或者给产妇接生。也就是从这时起,她成了周边山村广受尊敬和信赖的接生娘。

大姐在故乡一带接生的十几年间,一个个崭新的小生命,由她迎接到人间,没有一个夭折的,给无数的家庭带来了欢乐和幸福。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城乡经济的发展,交通便捷,加上计划生育政策的严格实施,人口出生率下降,乡人对生育更为重视,家中若有产妇即将分娩,一般都是及时送往乡镇医院。从此,“接生娘”一词也在故乡渐成历史。之后,我的大姐来到了永兴县城,先是应邀在私人医院和药房坐诊,后来做了一名专职的牙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