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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08日

心之所向 皆在泥火之间

捣泥工序。

降拥格乃正在检验烧制好的黑陶。

麦宿黑陶成品。

◎全媒体记者 陈杨 谢臣仁 文/图

秋日暖阳,透过玻璃,斜斜地打在桌台。黑陶茶壶倾泻,茶水从流线优美的壶嘴流出,顷刻间盛满四个黑陶茶杯。端起轻嗅,藏茶的醇厚直逼鼻翼、撩拨味蕾。桌上的黑陶花瓶里,斜插着几枝野花,纯朴自然、沁人心脾。

黑陶,是麦宿的“家庭标配”。黑如漆、亮如镜、细如瓷的麦宿黑陶撷取泥土的精华、闪烁火焰的光芒,历经岁月洗礼,沉淀着生活的不易与不凡。

麦宿黑陶,不是机器产物,是匠人的指尖艺术,是九百度高温下泥与火的传奇,是流传千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时光滟潋,那古拙的造型,奔放着思绪的鳞片,活泼地闪耀清澈的思想,哺育敦厚茁壮的麦宿子民。

凝视黑陶,岁月的光芒照入内心,感触粗糙的大手抚摸土陶的脉络,就抚摸到麦宿心爱的历史。

差点失传的手艺和差点错过的传人

雪落在山梁,终年不语。

沙鲁里山脉的冰雪融水,顺着蜿蜒的麦曲河缓缓而来,雍容地穿过麦宿这片土地,留下了纯净细腻的泥土。

泥土与生命息息相关。树木在泥土中成长,花儿在泥土中绽放。麦宿的泥土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气候因素,成为一种特殊的泥土。这种泥土的成分特别,含有氧化铝及微量元素,黏性强且透气性好,是制作陶器的绝佳原料。

寒冷冬天,土冻上了,麦宿黑陶匠人便会赶着马,到遥远的山里,驮回一袋袋这种特殊土壤,随后选土、晒土、舂土,与藏语名为“色多”的石头按比例混合晒干,打成粉末,以备制作黑陶所用。

德格麦宿,至今仍保留着最古老的黑陶制作方法。在温暖的天气,把所备土陶泥捣碎过滤,加水反复用力揉捏均匀后,将土陶泥放在自制木板上经过不断敲、打、锤、转动等多种程序,然后用木刀在土陶泥坯上进行整平,晾晒数小时,再由自制的抛光器具进行抛光,由木刀进行雕刻花纹,最后架起木柴烧制2小时左右。一步一步进行制作,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稍微一个细节有所纰漏,都有可能造成最终成品的瑕疵,所以要求匠人有极高的技术和耐心。只有静得下心,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一件件泛着蓝色光芒的麦宿黑陶才能制作而成。

抟坯之手,遒劲的脉管,把汉子的精血和雄风抟进去,深入泥土,撮合人类最初的焦灼。丛生的木柴高举成火,装进窑膛,熊熊燃烧。祖父辈精于黑陶技艺,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德格麦宿传统土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扎堪仓黑陶工坊负责人降拥格乃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后忠于一技,黑陶已成为他融入家族记忆的血液。

降拥格乃生于1978年,出生在黑陶世家,可他却与黑陶差点失之交臂。降拥格乃的父亲扎西南江是麦宿黑陶大师,可他觉得制作黑陶太辛苦,制作好后还要想办法四处销售,收入却十分微薄。他宁愿降拥格乃在山里放牧,也不愿让他继承衣钵。在16岁前,降拥格乃就是一个放牛娃,与牦牛为伴。足下是辽阔的草场,眼前是奔跑的牛群,而他是满心惆怅。家里烧制黑陶的柴堆那熊熊火焰,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少年的心绪,让人心急火燎。

还有另一个人心急火燎,那就是热心于麦宿手工艺的洛热彭措。面对扎西南江的“无为之举”,洛热彭措害怕他不留下传承人,麦宿黑陶这门手艺就失传了。

说服是艰难的过程,在一次又一次的“拉锯”中,洛热彭措说服了扎西南江。其实,扎西南江心爱自己的手艺,也心疼自己的儿子,他只是不愿自己经历的艰辛在儿子身上重演。

1994年,降拥格乃跟随父亲正式学习传统黑陶制作技艺,成为第五代麦宿传统黑陶制作传承人。

从16岁开始学习,到如今已整整30年。正如扎西南江所说,制陶是艰辛的,30年沉默不语,降拥格乃在泥土的质朴和窑火的光亮里与日子促膝长谈。

差点失传的手艺得以延续,差点错过的传人成为大师。那双长满硬茧的手灵巧无比,陶土浸染的掌纹布满家族记忆。黑陶的人生,光焰映照。

让每一件黑陶成为温暖的记忆

给人温暖之物,为“温物”。

知人心意之心,为“知心”。

麦宿当地流传着一句话:“夏天三个月保护好铁,冬天三个月保护好陶,平时嘴巴也要保护好。”冬天要保护陶,不然冻了,黑陶易碎。

“黑陶易碎”,这句话对于降拥格乃而言,有着更深层的理解,黑陶是泥与火的交融,是生活、生计,也是文明、文化,早已浸入他的骨髓,他用心呵护。

制作黑陶的过程漫长又耗费体力,要经过几个小时的捶打,才能把“色多”变成陶泥,反复磨、打,直到磨成细柔的沙,和入水变成泥。一只手慢慢转动着铁盘,一只手和着泥土,拿捏成型,眼睛随之而动,所谓“精湛其体,凝华其神”。这个过程需要制陶人一丝不苟,中和端正,时刻掌握着手与泥的力度。这是锻炼耐心与细心的时候,扎西南江常对降拥格乃说,制陶要心诚,就像转经和念经文一样虔诚;要沉住气有耐心,做到慢工出细活、慢工出好陶。

成就一门手艺充满不易,父亲扎西南江的教授是严苛的。刚入门时,做一件,有一点不对,父亲就打碎一件,如果再做错,再打碎。如此反复重做,浮躁的人往往会放弃。黑陶制作考验着一个匠人的耐心。择一事终一生,不为繁华易匠心。30年,1万余个日子,日复一日,用木槌捶打泥团、用双手揉搓造物、用泥火定格匠心……沉淀千百年的生活智慧和独特审美,在降拥格乃指尖上“孕育诞生”。

父亲扎西南江告诉降拥格乃,制作黑陶的过程,就是自己跟泥土对话的过程,要做成什么形状,做成什么弧度,做到多大,就把握在自己与泥土的关系上。

初制的陶器用皮革打磨,而后阴干3天左右,经杉木火堆烧制,再撒上麦糠,封罐熏烟渗碳……经过反复的枵、捶、敲、打、晒、烧,一双巧手为泥团注入生命,逐渐成型为炊具、茶具、酥油灯、香炉等,不一而足。从采泥、炼土、制坯到烧制,每一道工序,降拥格乃都力求精益求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降拥格乃的手艺日益精进,自然给予麦宿最好的馈赠在十多道工序中渐渐被赋予灵魂。

降拥格乃深知,传统技艺若要生存发展,就必须在保持传统精髓之外不断创新。除了耐心和细节的把控,他还深入研究麦宿黑陶背后的历史文化,同时吸收现代审美和设计理念,将传统图案与现代元素巧妙结合,创作出一系列既有传统韵味又不失时代美感的作品。30年的制陶经验让柔韧的泥团在他的手上格外“听话”。不仅掌握了麦宿黑陶的传统技艺,还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手造艺术风格。

“传统麦宿黑陶较大,有些沉闷、笨重,不方便携带。这些年旅游火了,发现游客们比较喜欢精致特色的小件产品。所以我特别设计了小而精的文创新产品,让麦宿黑陶能被带到更远的地方!”降拥格乃对麦宿黑陶制作的理解,是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生动写照,是技艺传承与创新并举的典范。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活生生的文化血脉,需要每一位传承人的不懈努力,才能在时代的洪流中继续流淌,滋养后世。

多年来,降拥格乃以匠心煅烧泥与火“定格”千年技艺。每一次触摸麦宿黑陶的纹理,当初父亲教授自己手艺时的场景恍如眼前,它穿越时间的流转,让父亲的谆谆教导温暖、自然、质朴,这时,麦宿黑陶对降拥格乃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

把黑陶技艺分享给全世界

历史以烧制的形式,用泥胎和火焰,读到热情、读到灵魂。

一蓬唿啸之火粉碎寂静,窑中日月以啸傲群山之势把麦宿黑陶的生命演绎得惊心动魄。心愿淬火,是麦宿黑陶对泥土的倾诉、对火焰的倾诉。当倾诉被风剥去外衣,我们看到麦宿黑陶肩扛古朴的风采。

黑如漆、亮如镜、细如瓷的麦宿黑陶无污染,蕴含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具有养胃护胃的效果,且麦宿黑陶造型独特、古朴典雅、色泽深沉,长时间使用,会越来越光亮,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麦宿黑陶再度红火起来,各地群众纷纷前来学习黑陶制作。

在以往,黑陶制作的传承都是家传,降拥格乃是第五代传承人,父亲扎西南江把毕生的经验传授给自己,希望他能够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希望他传承麦宿黑陶的独门手艺,是技艺的传承,更是血脉的传承。在降拥格乃心里,他早已打破以往的常规,不仅把黑陶制作技艺传授给徒弟,还传授给制陶爱好者。“技艺要活,就得有人传,有人学,有人用。我想把这门手艺用心用情地传承给娃娃们。”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这门古老技艺的热爱越发深厚。在他的努力下,已培养出多名手艺精湛的徒弟和制陶爱好者。

降拥格乃的徒弟和制陶爱好者不囿于麦宿人。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已有40余名徒弟出师,这些徒弟返回四川、西藏、青海、广东、重庆等地后,又如他愿,收徒传艺,让麦宿黑陶如蒲公英一样,飞播到全国各地,开枝散叶,让黑陶制作遍布天下。

“麦宿黑陶,不仅是麦宿的,更是世界的。优秀的传统文化,就应该给大家免费分享。”降拥格乃的这一想法,不仅得到父亲扎西南江的支持,扎西南江还亲自担任黑陶制作班老师,免费收徒授课,直到2008年腿脚出现问题行动不便,才由降拥格乃全权接替黑陶制作班的授课任务。

近年来,为跟上时代步伐,降拥格乃尝试顺应市场需求,制作出过去涉藏地区黑陶未有的咖啡杯,如今已迭代到第三代,市场反应很好,供不应求。他也尝试着将文创与黑陶相结合,制作出的手链、项链、花瓶等,深受市场欢迎。

目前,扎堪仓黑陶工坊的黑陶产品已有茶具、餐具、香炉等70余种。降拥格乃对传承有着深邃的思考:“如果黑陶失去了经济价值,让手工艺人不能赖以生存,那这门技艺就有失传的危险,因此始终保持守正创新,制作出时代需要的产品十分重要。”

降拥格乃去过上海、北京、广东、浙江等地了解过国内其他陶艺制作。他反对手工艺品用机器生产,他认为用机器批量生产的陶器是没有感情的,是冷冰冰的,只有手工制作的黑陶才有感情,是有温度的。但他也在保持传统工艺的基础上接纳“新生事物”,比如以往麦宿黑陶的烧制是柴火堆烧,现在都是用电窑烧制。“用电烧制,更能把握温度。”麦宿黑陶是泥土所制,但降拥格乃不拘泥不化,他知道,民族的是世界的,民族的也需要拥抱更加广阔的世界。

市场的反馈证明降拥格乃的观点是正确的。目前工坊黑陶销售量逐年上涨,每天有近20名工匠制作黑陶,根据熟练度不同和出勤率,工匠每天能有130元到260元的收入。

尽管麦宿黑陶在全国已经有了一些知名度,但降拥格乃仍然觉得不够。他说:“营销是我们最大的短板。”降拥格乃的女儿目前正在读大学,他希望她毕业后,能够专注黑陶营销,让黑陶受到更多人关注,同时为黑陶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能够带动更多人就业。对于儿子,降拥格乃则希望他能够传承起这门技艺,如他学习传承黑陶技艺时的初心一样。降拥格乃就如父亲扎西南江,他心疼自己的一对儿女,他更心爱自己的手艺。

天然,无丝毫娇柔造作之嫌;质朴,无半点哗众取宠之意。器由心生,如黑陶之光,真实地映照内心。父亲扎西南江教给降拥格乃最重要的是匠人的本分,那就是把每天的事情做圆满,如果每天都能做好,手上就有了一辈子的活计。制作黑陶虽然单调枯燥,但它的果实却如此绚丽多彩。

麦宿这片土地,生长着粗粝、莽苍,也生长着恢弘的梦想。降拥格乃在传承和创新中让麦宿黑陶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以更加开放、创新的姿态,继续书写千年经典的新篇章。

麦曲河流千年,麦宿黑陶是盛满岁月的器皿,盛满激情和汗水,深入泥土的内心、深入烈火的焰心。这泥土成就的灿烂,像每天升起的太阳,遍布古色古香的信念,让劳动成了不计其数的回声,蔓绕抟泥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