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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08日

对一个陌生人的挂念

◎潘敏

近半年,最爱来我妈家串门的就是住在楼下的邻居了。我们听到门被敲得“咚咚”直响的时候,就知道是她。门一打开,邻居乖巧地站着,她眉头舒展,抬头望向开门的人,脸上露出企盼的表情,就像在等待着被表扬的小孩。她迫不及待地拉开捂得密密实实的围裙给我们展示,有时会露出十多个圆溜溜的鸡蛋,有时是一块肥瘦参半的猪肉,有时是一把水灵灵的芹菜,还有一次是二十多个还没有蜕壳的新鲜核桃。我们赶紧接过东西,请她进屋坐下,嘴里一直念叨着请她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接下东西后,她顿时轻松了不少,耸耸肩膀说:“我知道你们不缺这些,我就是想表达一点我的心意。”然后很快地吐吐舌头,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露出一个顽皮而又歉意的笑。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心意实在是太重了些。

之前,总是听到我妈说,碰到楼下的邻居了,看起来最起码也有八十岁了,她在天井布满了锈迹的栏杆上晒衣服,一点也不讲究。我妈还说,她从楼道里路过时,这位邻居还向她多瞟了几眼呢,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我妈的高度近视眼,是怎样分辨出这“戒备”意味的呢?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我妈很快就将这几眼忘记了,我妈住三楼,她住二楼,楼上楼下,常有碰面的时候。隔天,我妈就看到她正扶着楼梯歇气,脚边的口袋里放着几盒牛奶,我妈自然地迎上去帮她拎回了家。我妈七十岁,比起爬二楼都要歇口气的邻居来说,她好像正年轻着,浑身都是劲。不过,她刚刚摘除了让双眼浑浊的白内障,正在恢复期。我提醒我妈,不要再去帮着提重物了。

很快,我也跟这位邻居打上照面了。在“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打开门,探出头去,看到的是一张陌生老人的脸,皱巴巴的。她正仰头望着我,眼睛里既有期待又有迷茫。她向屋内张望,正想开口,却被我向屋内呼喊的声音中断:“妈,有客人”。我妈走到门口,一看到是她,就热情地喊道:“是阿婆啊,快进来坐。”老人跟我妈很熟悉了,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被我妈扶进屋里坐下,休息了好一会才听她说起家里的电视看不到节目云云。我妈果断地指着我,带点自豪地说:“喊她去给你看一下。”

在这个单元楼里,老人们经常独自在家。他们看到的我,是在楼下遛狗,边跟狗说着话,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又很少出门,估摸着就没有什么朋友,不然都这个年纪了,怎么会没事就来守着妈妈呢;再加上我一副轻言细语好脾气的样子,所以当他们需要有人帮着调试电视、查看水表时,都会来敲开我家的门,统统就拜托给我,还常有老人鼻尖上架着眼镜,拿着手机来请教我淘宝是如何使用的。

当着老人的面,我妈对我眨着眼,就像我们之前从来没有谈论起过她一样,我妈介绍道:“阿婆就住在楼下。”老人听后,又站起来望向我,很认真地听我妈说话。从打扮上来看,她像是嘉绒藏族,上身穿着日常的便装,外套一件深色棉碎花马夹,下身前后各围着一块深蓝布料长度及脚踝的围腰,头上裹着方形头帕,头帕的四周用粉色丝线包边,左边前后两角各缀有一缕黄粉相间的毛线,其中有一只像麦穗一样悬在她的额头边,映衬得她的眼睛像孩童般忽闪着。

我跟她出门往楼下走去,她倔强地不要我搀扶,她左手紧握着楼梯扶手,因用力,每个骨节都突显了出来。她的右手拄着拐杖,非常吃力地一级一级往下挪动。我只得在旁边,慢慢跟着她。我们花了一分多钟,走到了她家,又花了几十秒拿着她家的电视遥控器,按了几个按钮,召唤出了电视节目。她看到电视屏显示出来的画面,特别地开心,嘟嘟囔囔地对着我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

她的家,有一股常年不通空气的味道。由于改造了进门的位置,与我妈家的格局略有不同。沙发放在窗户底下,背对着光线,窗户外面是公用走廊,所以贴上了窗纸,房间因此显得不太明亮,沙发前面有一张茶几大小的取暖桌,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物品,靠墙的位置放着小桌,桌子没擦太干净,还有些茶水汤汁的痕迹,装有剩菜的餐具就放在桌子上。

出于礼貌,我顺应了她的挽留,陪着她局促地坐着,相对无言。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我开口问道:“阿婆,你下次看不了电视,来找我就是了。”她笑眯眯地点着头。

“你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吗?”她还是笑着点头。

“你看过这个节目吗?我帮你换个台吧?”仍然点头,我一时不知换还是不换。

“那我走了,你有事叫我,不方便的话,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还点头。

我每说一句话,她都将手放在耳廓上,侧着头摆出一副很认真仔细听的样子。终于,她两手一摊,笑着指了指耳朵,摆了摆手,表示听不到。

可令我纳闷的是,我妈却可以跟她一下午地聊天。在我妈跟她的聊天记录里,有很多她不曾接触过的新鲜词汇,比如说:电子钢琴,这是我妈在炫耀她的女儿独自一人安装电子钢琴的壮举,我妈指着那架一米多长的,黑色的,有点像书桌似的物件。老人啧啧称赞着,连连摇头表示不可思议,说:“女子小小的一个哦。”除此之外,我妈又一一指着家里靠墙的那一溜,有电视柜、边柜、书架子,给老人说,“这些也都是女子自己没事学着组装的”,我妈还跟老人说,“你不要看我家女子个子瘦小,人家都喊她女汉子呢”。两人边看边嘀咕着都觉得还是生女儿好。老人说我妈命好,她是没有女儿的,只有三个儿子。她原本是跟着老二住在丹巴老家,老二一家对她都很好,遗憾的是,有一年泥石流,老二一家全部丧生。现在,她只得离开家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康定,在另一个儿子家马马虎虎地过日子。我妈怜悯地看向她,老人又接着说:“家乡寺庙的喇嘛打卦了,说是现在他们一家都重新投生了,就在我们家背后的那个沟里头。”真可怜,唯有她还带着这一世的记忆,被他们羁绊着牵挂着。如果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老二一家应该早就忘记了所有,又轮回到这个人世间——再次成为人,是她最愿意看到的结果。她说,那些坏心肠的人即使是过了上万年都没办法再投生成人的。

接下来,是“扭扭棒”。这是我妈迷恋上的手工原材料。老人来我家时,多次碰到我妈坐在摆满了工具的桌边忙活着。她看到我妈用这些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的长条,做成一束一束的小雏菊、百合、郁金香,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束。我妈对于花的喜欢从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就开始了,她总是喜欢鲜艳的搭配,大红大紫大绿这些颜色在她眼里都分外好看。我也一个劲地鼓励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手巧的人了。这个爱好去逛菜市场的妇人,正用她的双手构建着她的内心,那是一个丰富的热烈的花花世界:花束插满了家里的瓶瓶罐罐,现在连纸箱也被塞满了。老人细细地看着,眼睛里流露出欢喜的神色,左手拿一只,右手捡一朵,爱不释手。女人们都一样,无论年龄大小,都倾心于世上万物的美好。看着我妈粗糙却纤细的手指飞舞着,她忍不住赞叹起来。她开始摩挲着双手,我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不想因为她有那样一双手而窘迫。老人没有我妈那样的手,无法体验创造它们的那种喜悦。她的手,关节粗大,手指弯曲。但她仍旧依赖着它照顾自己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饭、晾晒衣服,还会蒸馒头呢。

对了,还有“冬瓜”。我们都不敢相信,老人居然不知道有“冬瓜”这种食物的存在,一脸疑惑地问我们这个冬瓜是个什么样的瓜。我妈给她比画,两手相距二十厘米,说:“有这么大的”,两只手掌的距离又拉长二十厘米,“也有这么大的”。老人一脸惊恐,摆着双手直呼:“我吃不完,吃不完。”第二天,我妈给她送去一块冬瓜,她极简的食谱里,开始频繁出现冬瓜的身影。

她最喜欢吃的还是馒头,我猜可能也不是喜欢,就是因为馒头方便,蒸一锅可以吃几天。有一天傍晚,我正在给小狗们梳理毛发。两只小狗听到敲门声,纷纷叫嚷着冲到门边。门一打开,是楼下老人。她手里拿着一块馒头,看到两只小狗,她将手上的馒头撕成一块块地丢给它们。阿婆对着它们说:“你们两个吃嘛,干净的。”可两只小狗似乎不买账,只嗅了嗅转头就走了。那几块躺在地上的馒头呈黄色,一看就是碱放多了。她看两只小狗不吃,又将手里剩下的塞进自己的嘴里,嚼动起来。我照往常一样拿了两个沙发坐垫放在一起,好让她的背舒服地倚在上面。她这才说起,自己刚从丹巴回来,还没有吃饭呢。就在我陪着老人的这会儿,我妈就端着酥油茶和锅盔出来了。锅盔本是酥脆的面食,但刚刚蒸过,看起来软糯糯的,还冒着热气,应该适合老人胃口。

老人隔三岔五地就会回丹巴一趟,有时是为了看病,有时是为了转经。从康定到丹巴,一百多公里。每每要出发的那些夜晚,她躺在没有窗帘的卧室里,对面楼房的灯光像月光一样洒进她的房间,冷冷的,她总也睡不着。她起得很早,简单梳洗过后,她就将馒头放进背包里,斜挎在背上,拄着拐杖就出门了,走到楼下再歇口气,招呼到出租车,来到东关客车站,然后又搭上前往丹巴的小客车,在车上饿了拿出馒头啃几口。有时候,遇到好心的客运师傅,看到她已经那么老了,又独身一人,就将她直接送到目的地,那是丹巴的一家招待所,每晚需要五十块钱。她真想留在丹巴,或者是去塔公,听说,那里有天葬台,人死了以后,被那些大鸟们一吃,就干干净净的了。老人似乎在向往着,生命消亡的这个过程是漫长的,经过了这么久的等待,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向她发出信号,对她而言,逝去的那一天,是美好的时刻,是解脱的日子,她一点也不害怕。对着我们说这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耸着肩膀吐出舌头来。

这天,老人再次敲响了门,没有戴头帕,也没有穿着很繁缛的下装,她在发抖,身体佝偻着,双腿几乎成了O形。阿婆压抑着情绪沉默了半晌,才哆哆嗦嗦从包里掏出两个小小的口袋,说自己原本装在这两个口袋里的银行卡不见了,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她没有哭,这让我们更加难过。她向我说出的银行卡里的那个不起眼的数字,是藏在她身体里最为隐秘的部分,像一颗烧红了的炭一样灼烧着我。我迟疑着,虽然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但我们仍旧是陌生人,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女儿,我和我哥,还有我妈,都以“阿婆”称呼她。她还能信任谁呢?

我拿着那两个小口袋,像在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当着她的面一一清理出来,然后一张一张交给她确认,那里面有写着她儿子名字和电话的小纸片,有几张印有佛象的卡片,最后我发现她的银行卡就夹杂在这一堆卡片里面,我心里的石头顿时落地了,我拿着卡给她看,然后又念出银行的名字跟她核实,她似乎也松了口气。这不多的钱,她已经准备捐给寺庙了,即使是这样,仍旧对她很重要啊,还是牵扯着她没有着落的未来。她已经在寄托着她的来世了,这有些寒凉的世界啊,还是让她牵挂着,来世还是要到这个世界来走一遭。最后,我翻到了她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出生:1936年某月某日姓名:德尔基拉姆。

德尔基拉姆,这个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就像她在这个世上活得这么深远一样,一定是会让某些人印象深刻的。我记下了。当我路过佛寺时,在祈福册上写下她的名字,诵经者就会默念吟诵,一遍,两遍,三遍,百遍,千遍,万万遍地吟诵……即使她从来也不知道,这个世间仍有人在挂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