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西
8
十几个吹胀的抹着生油的整羊皮上,用带毛的生皮绳捆一排木杆,就是一个羊皮筏。翁青第一次坐皮筏,心里七上八下。赤裸上身的船夫把一支长竹竿往岸坡上一撑,皮筏无声地射出去几丈远。放下竹竿,船夫拿起木桨把筏子一晃一晃地朝前划去,对岸的竹林和稻田便一点点近了。
皮筏子上只有翁青和另两位渡客,互不相识,也都不说话,只紧紧抓住木杆上的皮绳扣。从皮筏里往上游看,江水流得从容而凝重,不一会儿就让人眼晕,那广阔的浩渺,仿佛连着云天。
皮筏靠岸时,翁青松了一口气。过得江来,景象和江那边完全不同。渡口不远处,竹林掩映着一座青瓦木房,房前的石板路上,几只大白鹅在上面悠闲地踱步。房门前的台阶上,一个竹背篓里放着一把镰刀。翁青知道这里已经有汉族人的生活了。
翁青刚要进入庭院,庭院正中的棕榈树旁,一条拖着铁链的柴狗从狗舍里蹿出。不等翁青反应,几只大白鹅扇动翅膀嘎嘎叫着冲上去,吓得柴狗狺狺钻回了狗舍。
紧闭的房门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翁青不懂汉语,大略猜出女人的问话,硬着头皮用藏语回话:“过路的。”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位体态丰腴的少妇,皮肤白净,弯弯的眉毛下眼波如水。翁青发窘地后退了一步,险些在湿青苔上踩滑。少妇抿嘴一笑,开口却是流利的藏语:“你从哪里来?”
翁青松了一口气:“原来你会说藏语。我从江那边的塔朗来。”
她疑惑地看着翁青:“听口音你不是塔朗人。”
翁青有些尴尬,抠着头说:“我是硕曲人。”
她点头说:“哦。我是塔朗人,嫁到这里来的。怎么称呼你?”
“我叫翁青。你叫什么?”
“雍西。”
翁青抬头看看天,说:“雍西大姐,天不早了,我可以借宿一晚吗?”
雍西犹豫了一会儿,俯身拿起一块木板挡住狗舍门,说:“好吧!”
进入堂屋,翁青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屋内只有几把竹凳和一张旧饭桌,门角堆着几双沾有泥污的草鞋和布鞋。雍西把翁青让到饭桌边坐下,倒了一碗浮着油花的开水。翁青把包袱放到桌上时,里面的毛瑟枪磕出了声响。雍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雍西搬了一个竹凳坐到打开的门边,手里纳着鞋底。两人不紧不慢地聊了起来。
雍西问:“塔朗的罂粟花开了吧?”
“开了,却被一场冰雹给祸害了。”
“是吗?真可惜!你认识拉木首领吗?”
“见过了。”
“我家就在离首领的大房子不远的地方。”雍西停下手里的活,看向门外。
“那里是个好地方。你怎么嫁到这来了?”
雍西转头看看翁青:“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一阵难堪的静默。翁青吹开油花喝了口水,问:“你一个人住这?”
雍西说:“还有我男人。他是个泥瓦匠,到江下游给人盖房去了,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遭。你这是要去哪里?”
翁青想了想,说:“我要去找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
“他叫多登,多年前从塔朗出走,至今音讯全无。”
“我知道他,就是带走次仁措的人。”
“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还没嫁过来。那么轰动的事,塔朗人有谁不知?”
“父亲的事,真让我羞愧。”他有些吃惊,这些日子,自己从未因父亲而羞愧,可今天,面对一位认识不久的女人,竟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雍西莞尔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了,男女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有啥可羞愧的?”
翁青发现雍西笑起来很好看,宛若一朵阳光下的罂粟花。他说:“你不知道,那里面好多事呢!”
她说:“你找不到他的。当年那么多人马都没找着。”
翁青说:“我也就是试试。”
“倒也是,毕竟是父子,不能说不找就不找了。你去哪里找?”
“顺着牦牛江找下去。”
雍西把目光转向门外,说:“我得告诉你一个事。我舅舅是个麻风病人,去了落日谷郎然朱古那里。就因为家里出了这事,我才远嫁到这里。你要是害怕,就别住下来。”
翁青忙说:“我怎么会害怕?”
“人常说宁食麻风之物,不住麻风之屋,你掂量吧!”
“我一个流浪汉有啥可掂量的?我倒是担心你怕我是坏人呢!”
雍西又是一笑:“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放心,我没有那病,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翁青说:“我知道落日谷,我就是从那里下到渡口的,郎然朱古还留我住了一夜。”
雍西抬眼看向江对岸,说:“不知道我舅舅是否还活着。”
翁青说:“是有不少人活着呢!”
雍西说:“连亲人的死活都不知道,真不是滋味儿。”
翁青想起父亲,说:“是啊!”
天黑之前,趁着雍西做饭,翁青把庭院打扫了一遍。回到屋里,雍西端来一锅红苕稀饭,一盘腊肉。吃过晚餐,屋外已是漆黑一片。雍西给翁青在堂屋里铺好被褥,说:“早点睡吧!”
翁青点点头,一句谢谢到了喉咙口却没说出来。雍西擎着一盏油灯向里屋走去,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回头问:“你真不怕?”
翁青使劲摇头:“不怕!”
灯光把雍西的脸照得通红。她自语般地说:“你真像他,说话的神情都像。当年他也说不怕,但是我怕。”
雍西进去都好半天了,翁青还在回味她的话。
竹林里的蛐蛐声一片嘈杂,吵得翁青久久难以入睡。迷迷糊糊间,雍西赤身钻进他的被窝,把他惊醒了。雍西滚烫的身体一贴上来,翁青便把她胸前两团饱满的温软抓在手里。雍西呻吟一声揽住他的脖子,把湿润的舌头伸进他的嘴。翁青的血液开始燃烧,身体里有无数匹野马在四处冲撞寻找出口。
夜深了,蛐蛐们也安静了,穿过门缝的月光写意地躺在堂屋地面,也像位远道而来的借宿者。
雍西把头靠在翁青胸口,问:“你是第一次?”
“不是。”翁青撒谎,但他知道雍西不会信。
雍西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喃喃地说:“天要一直不亮,该多好啊!”
翁青说:“天亮以后,你跟我走吧!”
“你要学你父亲?”
“他是他,我是我。”
“真想跟你走!”
“你不喜欢你的男人?”
“他是个好人。”
“你们没孩子?”
“没有。”
翁青没说话。
她一把推开他:“瞧啊,这就不吭声了。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大着你十多岁呢!我也不会离开我的男人,当初要不是他收留,我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说着,她又搂住翁青:“你让我想起一个我深爱的人。我逃离塔朗,就是为了不连累他。我很想他。我现在才知道,有时所谓分开,不过就是思念的开始。”
一股莫名的醋意涌上来,翁青一翻身,发着狠把她压到身下。
第二天,雍西把翁青送到路口。翁青回头望望竹林和青瓦房,心里突然有了不舍,就好像那里是自己生活了很久的地方。
雍西拉着他的手说:“要是没有父亲的消息,你就回硕曲吧,到时别忘了来看我。”
翁青说:“不管有没有消息,我都要一直走下去。”
9
翁青开始了真正的居无定所地流浪。他顺着牦牛江走走停停,离住着雍西的渡口越来越远。日子跟着江水一起流淌。有时江边没路了,就得翻山越岭地绕,绕上三五天再见牦牛江时,会发现它又大了许多。
花完阿尼嘎留的钱,他在途经的一个集市里变卖了毛瑟枪。买枪的是位戴皮帽的李姓药材商,精明的小眼珠骨碌碌乱转。成交以后,药材商还看上了翁青腰上的银刀,翁青当然不会卖。卖枪的钱,翁青一直省着用,平日的花销,主要靠打短工。
一路上的居民多为汉族人,时间长了,他也能说些简单的汉语了。这时,他就开始打听父亲。但正如尼赛头人所说,父亲像被太阳晒干的露珠般踪影全无,也没留下任何线索。有时他想,或许是自己把方向走反了。但他压根没产生过回头的念头,似乎一回头,就出卖了另一个埋头赶路的自己。
夜深人静时,他也常常叩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父亲?找到或找不到他,对自己都意味着什么?他想不明白。他又问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大海?是圆儿时的梦?是给寻找父亲设定一个终点?或者,是为停不下来的流浪找一个理由?他也没有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看海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到后来,几乎填满了他的脑子,寻找父亲,倒像是一件捎带着做的事了。
有一次,他在一个榨菜油的作坊里打了半个月工,作坊主看上了他,让他留下来给他的胖女儿做女婿。那姑娘虽胖,却也有几分风韵。翁青的犹豫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一想到大海,心里就有了决定。向作坊主辞行时,作坊主铁青着脸,找借口克扣了他几天工钱。他没有争辩,背起行囊继续他的旅程。
有一次,他偶然得了风寒,发了几天烧,行路途中晕倒在一块土豆地边,被一对好心的汉族老夫妇救下。病愈后,翁青帮他们收了土豆,还种下了小麦。老两口无儿女,想收他为干儿子,极力劝他留下来,被他婉言谢绝了。辞别那天,都走了好远,回头看时,两位老人还相互搀扶着站在风中送他。他心里一热,不禁泪湿眼眶。
还有一次,在一片墓地旁的杉林里,他遇到了两个劫匪。他抽出银刀愤然反抗,吓跑了劫匪,也惊出一身冷汗。从那天起,他尽量沿着大道走。实在没有大道,也找人搭伴。在大道经过的一个叫莫溪镇的地方,他认识了独眼老葛。牦牛江就在莫溪镇东面的深谷里。
那天,风和日丽,在快到莫溪镇的地方,翁青经过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地,路边不时飞起一些漂亮的大彩蝶,懒懒地扇动翅膀,像在阳光里游泳。
到了莫溪镇的上街口,他看见一座土地庙,一株高大的云杉从庙顶的青瓦间直上云天。乍一看,像是天上掉下一棵树下来砸破了土地庙。庙门前坐着几位青衫老人,手里数着佛珠。
看见翁青,一位白须老人拍拍身旁歪斜的木桌:“过来喝碗茶。”桌上有一个壶和几个陶碗。他们是在为过客布施茶水呢!
这时,老葛背着一个装满木工用具的背篓,从土地庙里出来。后来翁青才知道,越长越粗的云杉把土地庙靠着树干的神龛给挤歪了,老葛是被请去修神龛的。他用那只独眼瞟瞟翁青,冲老人们说:“我干完了,你们要不要看看?”
他说的汉语和翁青听过的不太一样,但还是能听懂。
白须老人摆摆手:“不看不看,你老葛手下的活,我们能不放心?来,喝口酒再走。”
老人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陶罐,“砰”一声拔掉罐口的玉米芯,倒出一碗香气四溢的酒。
老葛眨巴眨巴独眼,也不放下背篓,端起碗喝了个底朝天。
第一次见面,翁青就对老葛有一种亲切感。两人熟识以后,老葛说当时他也有。翁青说可能是上辈子的缘分,老葛不认同,他说人没有什么上辈子下辈子。翁青问他怎么解释那种亲切感时,他一不小心,也说到上辈子去了。
翁青是跟在老葛身后进入莫溪老街的。老葛走得很快,似乎想甩掉他。老街狭长的街面铺着青石板,两边都是有年成的木房,有屋脊和外柱都偏倒的,全靠依连的房屋给拉撑住,但里面仍住着人。街上有包着黑头帕纳鞋底的妇人,有光着膀子吸水烟的老头,有用布带牵着小孩的老太太,还有推着小车卖凉粉的小贩。
翁青小跑几步追上老葛,不管他听不听,用并不流利的汉语磕磕绊绊告诉他,自己想在莫溪住上一段日子,打打短工挣点路费。
老葛问:“你是藏族人?”
翁青说:“是的。”
“老家在哪?”
“牦牛江那边。”
“你要去哪?”
“牦牛江下游。”
老葛说:“从这里再往下走十几日,牦牛江就会有个新名字,叫长江。你去下游干吗?”
翁青说:“找我父亲。”
老葛不说话了,闷着头往前走。翁青有些失望,不由慢下脚步。
到一处爬满青苔的石墙边,老葛回头把翁青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说:“我也是外地人,一个人住,你要愿意,就跟我搭个伴,吃住不愁,还能挣点钱。”
翁青喜出望外,抢下他的背篓背上。就这样,他交上老葛这个新朋友,在莫溪镇停住了流浪的脚步,一住就是大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