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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12日

越走越荒凉

◎嘎子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赶着牲畜走了。我心里一酸,真想洒几颗泪来。我还是忍住了,可酸涩的滋味还是从我脸上暴露了出来。我毕竟刚满十七岁呀!甲嘎劝我说:“珍珠玛瑙吃不得,那是戴在别人脖子上的东西。青稞不只生在一块地里,有心去割的话,到处都可以挥镰。”

他的话我能明白,可我心中的酸苦谁又能明白呢?

晚霞渐渐淡下去时,我们驮回了最后的青稞。夜雾在路边萦绕,一群群蚂蚱风似地从脚边刮过,留下一片瞿瞿瞿的声音。此时,人和畜都筋疲力尽,懒洋洋地走着。

小胖子却心血来潮,问我骑没骑过马?我说骑过,他又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很好。他的脸便红了,说:“真他妈的,我这辈子连马背都没沾过。”

我们在晒场里卸下了青稞捆,喝着社员端来的热茶时,小胖子趁人不注意,翻身跳上一匹枣红马的背上,在人们大声地喝喊中抱紧马脖子朝晒场外飞奔而去。

“混蛋,滚下来!”

有人一声猛喝,小胖子一个筋斗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马冲出老远才停住,嘴里愤怒地喷着热气。

喝他的是多吉队长,手里拿着一根大棍子。刚才就是这根大棍子在晒场门前一挡,把小胖子撞了下来。小胖子躺在地,摸着摔伤的腿嗷嗷怪叫。

多吉队长站在他脚边,脸很阴沉,一言不发。

我们都围了过去。

队长说了一长串我不太懂的话。甲嘎说,队长是在骂不会怜悯干了一天重活的牲畜的小胖子,骂他心肠太黑,是屁股里生出来的臭大粪。

小胖子听不懂,咧开嘴朝多吉队长傻傻地笑着,说:“没想到,马跑那么快。”

小胖子的腿摔断了,捆着夹板嗷嗷嗷地疼了好几天。他的腿不痛了时,秋收就结束了。我们都分了粮食包括才来几天的新知青,都分到了好几袋青稞和豌豆。他们是预分的,要从来年的工分中扣。我与甲嘎,还有至今未归的苗二,每人分到了一千多斤粮食,装了十多条牛皮袋。看着饱满的青稞籽,我激动得一夜未睡。这是我自己的劳动收获,我滴下的汗珠凝固起来,就真的成了这饱饱满满的青稞籽了。

后来,听上工的丁丁丁的铁铧声,也像听乐器演奏似的有味了。

公式

秋收过后,是一段很闲散的日子,太阳也烈了些,整个寨子都变得懒惰了。

我们知青们又开始睡懒觉了,一般要太阳晒到当顶,门前才见有人活动。而出工的丁丁丁声也响得很晚,响起时,雪白耀眼的日头已升得老高了。分了粮食的知青们是懒于出工的,铁铧让它响,队长让他扯着破嗓门喊,我们正行在美梦的原野上。

那天,我一人起床了,穿上破衣服想去出出工玩玩,在路口见到多吉队长笑着朝我走来,他说我眼睛青黑,肯定晚上没睡好。我说屋内跳蚤太多。他有些心疼地捏着我的手,说:

“我们知青屋住了那么多的人,太挤了,楼要塌的。我还是在对面山坡上的那幢土楼上,给你腾一间屋子吧。”

那幢孤零零的土楼,立在寨后那座秃秃的土坡顶上,显得很小,那是队里刚修复的种子库。过去,那是座土司防兵匪而修建的碉楼,荒在那里多年了。晒场的库房让一把天火烧掉后,队里临时用作种子库房。

我知道是队里缺个守库房的人,安排我了,我就搬了进去。

那是座平顶的土楼,没有作为牛羊圈的底层。顶上打了水泥,用来晒麦种或草药。我就同一堆塞满青稞种子的牛皮袋子住在一起。我的隔壁是一间窄小的堂屋,由保管员哑子生龙住。屋外的山坡寸草不生,全是红得像血的沙土。白天,掀开窗,风和泥沙直往屋内灌。只夜晚,窗外才看得舒服。银灿灿的雪峰,竖在碧玉般的天幕下,四周显得十分辽阔,连几里外的灯光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哑子生龙一到夜里就要开窗看个许久。

刚住下时,我怎么也不习惯这枯死般 的寂静。空荡荡的房间,一盏油灯只亮了一个角落。保管员哑子生龙又聋又哑,连哭和笑都没一点声响。他成天就坐在火塘边或太阳下,埋头缝补一大堆永远也补不完的破皮袋子。只天上有鸟儿飞过时,他才抬起枯黄的脸。鸟儿渐渐小去,小如针眼,再也看不见了,他还久久呆望着凝在远处的那团银灰色的云片。他咧开嘴唇露出焦黑的牙齿笑了。他笑起来很难看,满脸隆起深深的皱纹,汗珠和浊泪都在那沟沟槽槽内滚动。他站起时,我才知道,他还是又矮又小的驼子。

我喊他大爷时,多吉队长笑得喘不过气。他说:“你喊他大爷?你知不知道,他才刚过三十岁,还没讨老婆呢!”

我不明白,刚过三十岁的人怎么这般的苍老。

队长说,哑子命苦,是从死人肚子里掏出来的。那一年,寨子里闹饥荒,家家揭不开锅,每天都要死几个人。哑子母亲出外乞讨,饿昏在雪地里。寨里人发现她时,早已僵硬了。胯下还吊着个冻得青紫的婴儿,还连着血污污的脐带。是队长多吉把他抱回家里,浸泡在温水里,才捡回一条命。养到一岁时,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也听不见的聋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