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车至剑阁县。先前还只是微涛般略有起伏的浅丘突兀拔起,座座山峰之朝北处陡然下跌,像被天神的巨斧一板砍去了一半,丹霞地貌的山,血淋淋露着肉与骨头。抵达剑门关景区。大剑山在左,小剑山在右,如两头雄狮蹲踞。大小剑山之间,峡谷深达百米,谷中乱石嶙峋,溪水奔腾。仰头望,大剑山垂直冲天,山体寸草不附。“猿猱道”“Z”字向上,一直通到山巅,有游客正沿着仅容一人挪动的小径蜿蜒攀升。因背阴,山呈现出不真实的暗红色,红中带黑,铁一般冷峻。有些恐高的我选择了相对温柔些的“鸟道”,饶是如此,我依然不时被惊出一身冷汗。爬坡的道路多是一个个凹凸的泥涡和一级级极小的台阶。路稍平处,其外也是百米危崖,堪称非难即险。崖壁开路,路几乎都呈凌空状态,宽不过三十公分,窄处只能侧身,屈腿,猫腰通过。沿途虽有因旅游开发而加筑的石柱、铁护链,但铁链的高度仅仅及腰。谷风猎猎,松涛阵阵,愈发感觉身体摇摇晃晃,只能攥紧了铁链,一步一换手,摸索着前进。至“鸟道”尽头许久,在胸腔里咚咚跳的心才慢慢恢复平静。登顶大剑山最高峰,我这才有闲情欣赏眼底风光。只听得秋蝉在林间无休止鸣唱,其声嘈杂,就像剑门关内外几千年的厮杀声一直不曾消失。“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向北”,只见天空中乱云纠缠,蓝天时隐时现。石壁巍巍,奇峰突兀。远方,山林屏列,座座皆如摩天利剑。剑锋所指,正是广袤的汉中平原。
下山的路依然不好走。过“一线天”,头顶云遮雾锁,天空被压迫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白线。“石笋峰”,紧邻大剑山主体,却与主体保持了一米左右的距离。亿万年来,比人类先于这群山间穿过的是流水,是风。是它们,一点一点恒久地冲刷吹拂,才将“石笋峰”与大剑山分离开来,又一点点塑造出“石笋峰”一柱擎天的威武外观。这山也会崩塌?我惊讶了。不光大小剑山,这片区域内的所有山都是泥土与卵石胶合的产物,都如混凝土一样坚固。这些山的前身是泥石流。泥石流淹没入湖,又在地壳运动中挤压成峰。沧海桑田,亿万年过去了,有的事物早已灰飞烟灭,大小剑山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然而,大小剑山这看得见的坚固背后,又暗藏着多少未知的脆弱,一如“石笋峰”的出现。永恒与变化,也许只有时间才掌握了消亡与新生的密码。
跨过“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雷鸣桥”,天下雄关——剑门关关楼似兀地跳出来的一样,陡立在我的眼前。只见关楼高踞在大小剑山峡谷间蜀道的最高处。天空阔朗,罡风浩荡。关那边,仿佛暗伏着甲兵万千,顿觉一阵带着锋利金属质性的血气扑面而来,给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剑门关就像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在这样一个从未被从正面(由北向南)攻破过的巨人面前,一种渺小感、臣服感油然而生。我甚至产生了丝丝悔意:也许,我将如此轻率地从正面跨过不可逾越的剑门关,对那段厚重的历史是一种亵渎。我拾级而上的脚步变得缓慢。每走一步,我都驻足四望。惊恐占据了我的大脑,我隐约感觉大小剑山上数不清的石头、滚木、飞矢早已对准了我。强迫自己身份转换,我从自己的假想敌中挣脱出来,我把自己当作这无敌神关的膜拜者,才总算控制住双腿不再微颤。我注视着眼前的关楼,我的眼睛有些恍惚,它时而化作羽扇纶巾的诸葛亮,时而变成挥斥方遒的姜维,神关在文与武、谋与力间变化切换。走近了,慢慢看清关楼上的两块雄匾——“天下雄关”“眼底长安”。
站立城门洞,穿越峡谷的风在洞口骤成一股,突然变烈。不是一股,是一股接着一股,似千军万马冲出来。那一瞬,无助与胆寒又一次席卷了我。这就是“难于上青天”的古蜀道!这就是“土崩山摧壮士死”的剑门关!登上关楼,群山在望,眼底是长安。我仿佛看见,诸葛亮和他的继任者姜维们把忧郁的目光投向中原,那里,有他们耗尽毕生心血也未能抵达的目标——“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历史往往如此,某一次战役可能以弱胜强,而整个战争的胜负最终一定取决于国力之盛衰。事实上,剑门关作为进攻桥头堡的动力,在蜀汉后期已明显衰减,它存在的唯一价值只是给孱弱而内忧外患的刘禅政权续命而已。剑门关固若金汤,剑门关也命悬一线。历史的辩证法在这里如此真实地得以验证。
“难于上青天”的金牛古道上,邓艾用孤勇绕出一个大弯。历史并不总按某种设定按部就班演进,如一张紧绷的布帛,韬略与胆识是两把利刃,布帛嚯然裂开——剑门关,这个无敌巨人轰然倒下了,就像先后倒下的孔明和姜维。清溪垂泪,一个王朝旋即崩解。谷风呜咽,大一统的西晋就这样把剑门关和它拱卫的蜀汉政权踩在了脚下。
一处天险,总得附着上冒险者的勇毅和一开始便已了然结局却依然悲壮守卫的忠诚才有其更浓酽厚重的历史底色。回望剑门关,遗迹惊人魄,忆烽烟弥漫,看古道蜿蜒,千年沧桑,一朝感叹。我的车窗外,残阳依然红,晚风依然在轻轻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