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
多少次寻觅着一座失落在记忆深处的麦秸屋,常常,它在电视里、文章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我抓不住它,找不回它,以致有时竟怀疑它只是并不存在的记忆幻觉。
不,我确实住过它,在那里生活过很长时间,我记得真真切切。它由麦秸苫顶,黏土筑墙,新落成的麦秸屋,金黄的麦秸在艳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是一只金灿灿的大元宝。麦秸屋中间的堂屋略高,两边的附屋渐渐低矮下去。一般人家,西边做房间,东边做厨房。房间前后土墙上开个小窗,屋里便显得亮堂堂的。
麦秸屋的前面就是清澈见底的小河,河岸搭一架水塔,供人家挑水、洗菜、淘米之用,而屋后面大多是青翠的竹林,竹林是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在这里挖竹笋、掏鸟窝,玩过家家的游戏。
麦秸屋的厨房里大多有一块磨粮的石磨,由人力或推或拉,慢悠悠地旋转着清苦的日子。灶台后面挖一地窖,两三尺宽,一米多深,可藏红薯、大白菜等,既保鲜又保质。秋季里储入,可以吃到来年初夏。窖藏的红薯无论是生吃还是蒸煮,都蜜甜蜜甜的。堂屋后墙边是一张长条形柜台,柜里贮存粮食,柜上供奉着祖先的牌位,以及观音、姜太公等神像,摆着香炉、红烛,堂屋正中置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在这里祭祀先人,敬拜神像,祈求先祖保佑家人健康平安,人寿年丰。房间里一般安放着两张床铺,一张大床父母睡,一张半大床,子女们挤着睡。每张床上冬天有一床被,下面铺了麦秸,麦秸上铺一棉布单子覆盖。夏天就简单了,垫一张竹席就可度过炎夏。麦秸屋里几乎家家大同小异地都是这般格局,无论穷富,只不过家具或多或少而已。
麦秸屋虽极其简陋,却冬暖夏凉。夏天,哪怕是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可一进屋里,就感到凉飕飕的,那时没有电风扇,更谈不上空调,仅凭一把芭蕉扇一张竹床就能安然度过酷暑;而到了寒冬,即使大雪纷飞,寒气逼人,可麦秸屋内却温暖如春。乡亲们都说:“麦秸屋就是个‘宝’啊。”
麦秸屋最繁华的地方要数屋前的小院子了。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有一块长方形的晒场,麦收和秋收之际,晒场上堆满了麦子或稻谷,还有油菜、黄豆等。场两边就是菜园子。一年四季,院子里绿肥红瘦,万紫千红。青菜、黄瓜、萝卜……你方唱罢我登场;蜜蜂、蝴蝶、蜻蜓……在这里尽情歌唱、尽情舞蹈。人勤地肥,菜蔬丰茂,年年充满喜悦,季季泛着丰盈。不少人家院子里还长着几棵桃树、杏树、或梧桐树、大柳树,夏天,浓荫匝地,秋天,落英缤纷。一方庭院,犹如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显示着麦秸屋的无限生机。
麦秸屋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耐用,住上三五年,屋顶的麦秸就发黑腐烂,一到下雨天,屋内便漏雨;土墙也深深地凹下去,大风天便摇摇欲坠,必须重筑。好在建房成本不高,收割下的小麦秆早就储存好,泥土也是就地取材。建房大多在仲春,此时农闲,选个良辰吉日开工,请几个粗壮的汉子打墙,盖顶由村中的“扑屋匠”承担,只需数日,一座新麦秸房便拔地而起,巍然屹立。
麦秸屋承载着乡亲们的梦想和希冀。在它的悉心看护下,粗大了无数弯枣树、老槐树,肥壮了无数牛羊猪、鸡鸭鹅。庄重的堂屋里,迎来过一个又一个媳妇,出嫁过一个又一个女儿,屋内简朴的床铺上,诞生过一代又一代子孙。世世代代的乡亲在麦秸屋里生活、劳作、休憩,生生不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集体经济的壮大,乡亲们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提高,于是,村民们纷纷推倒了麦秸屋,取而代之的是青砖黛瓦、纤巧玲珑的瓦房。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狂风暴雨、台风肆虐了。改革开放以后,农民的经济条件又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村民们又将小瓦房改建成高大宽敞、翘檐起脊的大瓦房。进入二十一世纪,农民的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家家户户新建起了潇洒气派的二三层小楼。近几年来,乡村振兴战略惠及农村,一幢幢造型别致、装修豪华的农民别墅在乡间巍然耸立。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如今,麦秸屋早已在家乡消失了,有多少次,在江海平原,我极力想搜寻到麦秸屋,可极为鲜见,好不容易在偏乡僻壤发现一座,也是草朽墙坍,东倒西歪,里面蛛网纵横,晦气冲天。这座麦秸屋,好似成了江海平原上的半坡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