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绒云灯
十余个打手听他俩如此说,更是发起淫威,手里的棍棒劈头盖脸,如雨点般打在阿尔滚安帕身上,直打得他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两个狗腿子打完还不解气,用钉有铁钉的坚硬皮靴,肆意地踩在阿尔滚安帕的头部,丧心病狂地对围观的百姓们说:“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跟我们斗的下场,他不是隆斯库寨子大名鼎鼎的阿尔滚安帕吗?我们照样打得他趴在地上哭爹喊娘。他还想借种子呢,我们就是不借给他,他们一家就等着饿死吧。”
手里提着刚租借到种子的百姓们,眼看着阿尔滚安帕被两个狗腿子暴打,被他们如此羞辱,心里愤恨,却敢怒不敢言,直到打手们将阿尔滚安帕拖出官寨,扔到门外,才急忙心痛地将他扶在背上,轮换着背回他家里。
在家里憧憬着阿尔滚安帕借回种子,下午他们就将种子种到地里的妻子和女儿,等回的不但不是种子,而且是她俩心爱的丈夫和阿爸,全身鲜血淋淋,整个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
妻子看到阿尔滚安帕如此惨相,悲恸欲绝,一下昏厥过去。十岁的女儿看着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阿爸,看到昏倒在地的阿妈,慌忙跪倒在百姓们面前,哭着哀求他们:“求求你们,你们一定要救救我阿爸和阿妈,你们一定要救救我阿爸和阿妈啊!”
看到如此凄惨的一家人,众百姓有的扶起倒在地上的阿尔滚安帕的妻子,有的为阿尔滚安帕擦洗伤口的血污,有的急忙去请医生仙则阿卡,有的安慰痛哭不止的小姑娘。
狭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隆斯库和琼日寨子的百姓们听说了阿尔滚安帕的不幸,都放下地里的农活,赶来探望。一屋子的人,看到阿尔滚安帕的惨景:男人们愤怒,女人们伤心。
阿尔滚安帕和妻子经过仙则阿卡抢救,都醒了过来。阿尔滚安帕看着满屋百姓亲切的面容,强忍痛苦,不住地表示感谢,还安慰他们,说他这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他阿尔滚安帕不是那么经不得打的人,他遭受了毒打才看清了狗腿子们是那样地怕他,看重他,他还感到非常荣幸呢。
看着遍体鳞伤,极力掩饰着痛苦的阿尔滚安帕如此说,大家虽为他愤愤不平,但看到他如此坚韧顽强的毅力,看到他不畏强暴,勇敢抗争的精神,都由衷地赞叹和高兴。
德嘎姆卡布绒握着阿尔滚安帕的手,激动地说:“犯罪者国王也无法庇护,造孽者喇嘛也不能超度。都是一样的血肉,为什么尊者滴血值一钱,卑者滴血值一厘?这笔账我们一定要算,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这次,阿尔滚安帕给我们巴拉斯底的百姓长了脸,树立了榜样,我们就要像阿尔滚安帕这样,我们虽为娃子,但娃子一样是人,娃子一样有尊严,就是在死亡面前,我们也要有尊严地面对。他们能够打烂我们的躯体,但打不烂我们的志气和尊严。他们对我们无度地施加淫威,他们对我们这样胡作非为,更会加深我们的仇恨,更会坚定我们对他们的不屈抗争!
“只要我们像今天这样团结一心,互相帮助,有难同当,有苦共担,就没有什么困难能难住我们,就没有什么棍棒能够打倒我们,总有一天时机成熟,我们一定会清算他们给我们欠下的血债。”
“我们还等什么?今天就跟他们算账去!”“我们再不反抗,他们还以为我们好欺压!”“连阿尔滚安帕都遭遇如此毒手,那我们还算什么,我们还能活多久?”众百姓激动起来,有的已经把砍柴刀和锄头握在手里,眼里满是一触即燃的怒火。
“萨迦勒写得好:心胸狭窄的人见到敌人,报仇之前就变了神情;没有出息的狗看见生人,没咬之前就汪汪叫了。虽然我们都与白利拉姆有血海深仇,虽然他们横行霸道,但是,大家一定要记住,有些事情未做就大叫大嚷,有些人事情做成了也不声张;狗看见生人就汪汪乱叫,水獭捉鱼总是静静等候。小打小闹只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牺牲,我们要等待时机,做好充分准备,有了必胜的把握才能跟他们拼死一搏,一举将他们打倒。”
听了德嘎姆卡布绒一席话,众人心里的怒火才渐渐平息下来,纷纷表示从今往后要互相帮助,团结一心,不作无谓牺牲,听从德嘎姆卡布绒安排,共同与万恶的白利拉姆和她的爪牙们作斗争。
话题回到阿尔滚安帕一家,伤痛可以慢慢愈合,但众人都为难的是时下他家没有种子下种。
家家的情况都一样,下种的种子都是从官寨高利租借来的,没有一家有余粮。隆斯库寨子和琼日寨子,包括整个巴拉斯底的十六个寨子中,过得好一点的百姓只有德嘎姆卡布绒家。
大家都知道,德嘎姆卡布绒虽然与他们一样家境贫苦,从小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祖辈都是巴拉斯底甲尔布的贡巴(苯布教中只修炼而不出家的宗教职业者),但他从小受父亲口传心授,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加上他十来岁就给官寨当驮脚娃,跟父亲四处闯荡,见多识广,二十多岁便博学多才,不但精通藏文,还能说流利的汉话;他通晓大小五明(藏文十大学科),擅长绘画,对贡巴之法深有探究;他为人诚实,好扶弱济贫,在巴拉斯底和绕丹、巴旺、交拉、革什杂,包括尧让、羌冷等嘉绒地方,都有生死之交的藏汉朋友。因为他的这些突出的优点令巴拉斯底的甲尔布、土舍,以及头人们的子女都难以望其项背,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绒布甲尔布便强迫他做了官寨的贡巴,为其从事禳灾、卜卦、星相及祝福等差役,并要求做甲尔布大小少爷的老师。同时,他还要协助管家处理事务,特别是外出驮运,出生入死的走马帮的惊险活路,更要他趟趟负责。
德嘎姆卡布绒的学识和能力在巴拉斯底无人能及,他在巴拉斯底百姓的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也成为巴拉斯底甲尔布最好使用的工具。为了给他的功劳作些奖赏,绒布甲尔布将他们的身份从得巴劳布提升成了学巴呷布。虽然成了学巴呷布后,一年四季还是有服不完的差役,但比毫无人身自由,任由甲尔布宰割的得巴劳布好多了,他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帮助穷苦的百姓们。
绒布甲尔布死后,白利拉姆也依仗着他,过着高枕无忧、骄奢淫逸的生活。
德嘎姆卡布绒要阿尔滚安帕安心养病,要他一家人放心,他家的种子由他想办法,他家的地由百姓们帮着种。众人都说:“一直以来,我们的事情就是德嘎姆卡布绒大哥的事情,从来没有德嘎姆卡布绒大哥办不成的事,有大哥这句话,我们大家放心了,要我们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第二天,德嘎姆卡布绒到官寨求见管家拉斯白崩金,把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不但无故不租借粮食,还公报私仇毒打阿尔滚安帕的情况向他进行了陈述。更主要的,他站在管家拉斯白崩金和甲尔布夫人白利拉姆的角度,说明这次事件对他们的不利,阿尔滚安帕在较央的耕种中出了大力,如果不向巴拉斯底百姓对这次事件的强烈不满和愤怒作出回应,以后势必影响他们对百姓的统治,要求给以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惩罚,并租借种子给阿尔滚安帕。
管家拉斯白崩金觉得德嘎姆卡布绒说得在理,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也做得确实过分,就向白利拉姆作了禀报。白利拉姆同意管家的意见,管家吩咐值日头人安排各寨寨首作宣传,说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不遵甲尔布意旨,任意妄为,打伤百姓,已对他俩进行了惩处;甲尔布夫人派人看望了阿尔滚安帕,并送去了种子。
德嘎姆卡布绒拿了种子,与隆斯库寨子的百姓们协力把阿尔滚安帕家的地耕种了。
不到半月,阿尔滚安帕家的地里,琼日、隆斯库和巴拉斯底所有村寨的地里,密密麻麻排列着碧绿的青稞嫩苗,点缀着两枚铜钱大小肥厚的豌豆叶片。
春风里飘浮着禾苗嫩绿香甜的气息,巴拉斯底的百姓们播种下了希望,全都沐浴在春天的美好画景里。
“若木尼”节
地里的庄稼下完种后,恰好到了上山挖虫草的时节。
天刚亮,隆斯库和琼日寨子的二十来个药夫子(挖药人),已经集中到了隆斯库寨子甲业常古家,甲业常古检查和清理了一下他们所带的包裹,队伍就往后山出发了。
寨子很快就甩在了身后,往日总也无法摆脱的,像毒蛇的眼睛盯着他们不放,琼日官寨高耸的碉楼,终于被高大的松树和桦树林遮蔽。透过树隙的蓝天晴朗无云,太阳还没有照射到阴幽的山谷,早起的鸟儿扑打着翅膀,灵巧地穿梭翻飞在枝头间,当它们惊奇地发现这群赶路人时,马上用婉转的歌喉相互传达着这个难得的信息。夹杂着树木腐朽的香味,哗哗的水流声从不远处传来,空气清新而湿润。
甲业常古的女儿斯满香,在队伍中间兴奋得像枝头的小鸟,一会儿摸摸这棵树枝,一会儿嗅嗅那个叶片,一会儿学起了鸟儿的叫声,一会儿又自个儿哼起了山歌。不像这支整齐有序的行进队伍,她的位次也是不确定的,一会儿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一忽儿又任意地穿梭往来在队伍的间隙里,有时候又远远地掉在了队伍的后面。整个队伍的队员们自顾自地走着,连她向来严厉的阿爸也不声张,只是她掉在队伍后面久了的时候,才回头望望。
走出寨子,远离了官寨高耸碉楼的视野,这伙人倒像得到了解脱,都变成了人一样,一个个走得分外地畅快。
山路过林穿涧,宽阔之地可十余人并排而行,畅通无阻;狭窄路段则一人也得小心翼翼,仿山猴跳跃猱行,攀附树根岩角,一不小心就会坠落涧谷粉身碎骨。
斯满香是跟她阿爸和药夫子们第一次上山,从未经见如此险峻的山路,背负的包裹早由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情投意合的多吉扎西抢去。无论多么危险的路段,跨不上去的地方拉她,狭窄湿滑的地方扶她,陡而长的路段就推她,绝壁悬空的地方就挡着她,多吉扎西用手、用肩、用身体,用多情的眼神鼓励,用滚烫的心呵护,用血肉躯体让她化险为夷。即使有了危险,受难的也是多吉扎西,但斯满香还是累得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花容失色,好似离了多吉扎西便寸步难行,完全没有了刚出发时那股奔放的劲头。
甲业常古头也不回,依然在前面探路前行,不快不慢地掌握着行路的节奏,偶尔回头检视一下他的队伍,叮嘱他们几句。他的步伐轻快矫健,满面绽放着难掩的笑容,就连额头的几道皱纹也改变了纠结的状态,上下舒展开来。队友们在他身后嘀咕,说他们的领头人是怎么了,真是难得一见地快活,他们也受到了感染,背上的包裹轻了,双脚更有劲了,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从参天的森林,经低矮的灌木丛,到望不到头的草地,累了站着休息会儿,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块豌豆馍馍,然后又继续前行。道路虽然没有了涧谷的艰险,但他们的腿脚已不大听使唤,每一步都要使出很大劲才能迈动。
远远地看见不远处有黑色的一块,甲业常古知道那不是帐篷就是牦牛,牧场不远了。看似不远,但翻过无数道山梁,那个黑点才清晰成了牛毛帐篷,且数量多起来,散布在一块平坦而又巨大的草地上,远处,一群群牦牛和马儿在悠闲地吃草,悠扬的牧歌从遥远的雪山脚下传来。
帐篷边被牛马践踏成了坑洼腥臭的泥地。一条黝黑如墨的藏獒,体形如牦牛犊大小,拖着拇指粗的铁链,发出闷雷般的吼声,风驰电掣般直向他们扑来。虽然固定铁链的木桩暂时将这只凶悍的藏獒拽了回去,但它仍一次次疯狂地向他们扑腾撕咬。
木桩岌岌可危,斯满香吓得捂着脸躲到多吉扎西身后。
甲业常古扯起嗓门用牧场话喊道:“向巴,你在家吗?我是隆斯库甲业常古。”
帐篷门掀开了,一个穿着整张牛皮袍,身材高大,盘着辫子,年龄跟甲业常古相当的人走了出来,他边向老熟人们打招呼,边控制住藏獒要他们进帐篷。帐篷正中是用三个石块撑起,里面翻滚着藏茶清香的大黑锅,紧靠后面是用石块砌成的一方平台,上面放着奶渣口袋,装酥油的小木箱,以及卓玛、盐巴等,最后方挂着一尊佛像,两边是用蕨苔枝叶铺底,白天用来坐,晚上脱下身上的皮袍就可以睡觉的平台。就那么两眼,帐篷里便一览无余,但他们的双眼已被烟熏得眼泪直流,都降低了高度,一屁股盘腿坐在了蕨苔枝叶上。
帐篷里一下子拥挤不堪,向巴和他的妻子都被逼到了帐篷中央,他俩先在每个人的茶碗里放了一坨酥油,然后用木勺添上糌粑,将糌粑压紧后,倒进了滚烫的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