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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8日

妄想者

◎彭家河

我时常发现,在我夜晚熟睡之后,我的无形的灵魂便轻烟般穿越头颅直飞向黑夜,高高地悬浮在意念之上,如同鹰隼,用锐利的目光洞穿我隐秘的过去,审视四下忙碌的众生,或者潜入茫茫的未知……

那是一双高居在半空中的慧眼,把看到的影像传输给躺在尘世混沌的我。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可以在睡梦中清楚的看到儿时的我,可以看到我经历过的大凡小事,仿佛是第三者在密切注视着我一样。我三十年来的尘封往事,这双慧眼都能一一查阅,并且能让我清楚分辨自己何时方向正确何时决择关键。这双慧眼无所不能,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时间想切换到前十年、前二十年、甚至唐朝、秦朝都转眼能到,空间想切换到月球、火星也是轻而易举,即便是许多我从未看到过的物象,也会合理清楚的呈现。对于这些影像,我不能确定它们到底存放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幻。我曾记得有人说过,如果我们能按光速行走,那么世界将会变样。我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我的思维或者在我睡觉时从脑袋上伸出来的慧眼的目光在以光速或者超光速行驶而发现的异象呢?

我只要想到什么,我头顶的隐形天窗就会在意念中打开,伸出洞悉一切的慧眼把那些影像捕捉回来,转瞬我就可以在脑海中品评那些生动的画面。这样的速度,远远超过光速,我脑海中那些遥远的画面肯定是因此出现的。我看到我自己,从那个小山村蹒跚地走出来,混杂在别的光腚的孩子中玩耍打闹,然后爬山涉水到村外的学校,再进入县城上学,又回到乡下教书,在这个山村呆几年,到那个山村呆几年,最后,才躺在小县城这些没有屋檐的水泥楼房里的床上神游。几十年的历程,可以随意前进倒退并反复重播,我便能如此悠然的慢条斯理的品评那些成败与对错。此刻,我已经是自己的另一个评委,铁面的评说自己的过去,唯独就是我自己再也不能重回往昔,让二者合二为一。我也曾设想过,如果我当年没有挣脱农村户口的束缚获得吃商品粮的另一种身份,而是落榜外出打工,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我当年不选择中专而选择高中,升上大学又会是什么景况?这些,只能设想,在种种可能被一一否定后,我才清楚的觉得,这几十年,生活得其实是多么偶然,换另一种生活的时候随时可遇,然而却又偏偏选择了目前这种方式。

我还看到了,从我一出生就同行的那些人。开初在生命的旅程上一同行走,走着走着,他们就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有些人走散了,又有些人加进来。有的走向了我所不能企及的梦想之地,也有人走向了命运的深渊,还有人径直走向了天堂或者地狱。与我同行的,还在不停的走,只是偶尔传来信息,有人又走向别处了,更多的同行者则走到了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没有谁知道自己会走多远,也没有人清楚自己会走多久,在生命这条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向前,只是,更多的人走着走着,就离远了,走散了。这双慧眼让我看到了我的一路历程,让我看到我不停更换的同行者,这种发现,让我时而变成一个命运的庆幸者或者侥幸者,时而变成一个生活的忧怨者甚至嫉妒者,然而更多的时候,这种高处的俯瞰只是让我平淡得甚至麻木,仿佛一个历世过深的老者,然而,我才过而立之年。对于不可预见的未来,我们只在埋头前行,在一个个岔口,有人走这边,也有人走那边,然后就此分手,各自汇入新的人流。到底会走多久?到底会走多远?没有人知道。只有那双慧眼时常前后顾盼,过去的历历在目,也仅供参考,未来的,只有全凭感觉或者惯性。

在那双慧眼的鉴别下,一个个美丽的梦幻逐一识破。随着年岁一天天增涨,才知道有些梦想在一出生就注定不能实现。没有人会让自己的生活如同美梦,也没有人能够让自己的美梦在现实中实现。梦想如同彩虹,只可追逐,不可获得。生活仿佛一面大海,人生如果赶上了时代潮汐的波峰,就会一浪接着一浪的走向很远,经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如果遇上的是历史大潮的波谷,那就只有经受一浪接着一浪的打击,直至沉没在历史的海底;如果遇上风平浪静,那就只有静静地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潮汐。命运甚至生命本身都是如此偶然,梦想自然与生活、奋斗形同陌路,能赶上时代大潮波峰的,能把握好时代机遇的并随波逐流的,屈指能数。于是,那些遇上历史机遇的,则称为时代的幸运儿,或许,他们所实现的,并不是他们当初的梦想,他们获得的,恰好是别人的梦想。在这双眼睛的帮助下,我看清了,曾经多少绚烂的画面,只是海市蜃楼,如同梦想之光照耀下的肥皂泡,在我们吹着吹着,在一次次的飞升过程中,便悄然破裂,那些美丽的幻影聚成水珠落下,如一滴不易察觉的泪。

我也曾轻松的进入秦汉和唐宋,穿着一袭青衫,玉树临风般行走在线装的古书中,怀揣惊世的绝句或者骈文,看遍京城每一朵桃花,寻访深巷每一扇酒坊,然后挥动右手,用狼毫或者羊毫,将胸中的锦绣华章化作浓淡枯涩的墨迹在世间流传。或者,再佩柄长剑,在太平盛世的月光下独自起舞,在动荡的乱世剑指江湖。在那缕轻烟回归我的肉身的时候,我就会正好翻一次身,于是我便把那几千年的光阴丢在了身体的另一侧。在我醒来之后,我还得赶忙穿上皮鞋,在尘土飞扬的水泥路上西行半个小时,走进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办公室,在键盘上敲打一个个枯燥的官样词语。如果真能重回昨夜,那我暗藏着肩周炎的隐隐作痛的手臂和喀喀作响的颈椎腰椎也不容我提腕挥毫自如挥洒,这是是非非黑黑白白来来往往的名利客也不由得我自作主张手起刀落。到处流传的早已不是精美的辞章,而是官宦神秘的家史或者艺人错综的绯闻,到处晃荡的早已不是杀人越货或者蛮横撒泼的街头波皮,而是深藏不露的假面煞星。幸好我的武功已经荒废,不然,这叫我如何在这个世间安身立命。

在黑夜的掩护下,我可以闪电般在前世来生穿行,无声无息,如同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不明飞行物,我可以将世间的芸芸众生一览无余,不仅能看到他们的早年和当下,也能看到他们的往后,仿佛他们命运的走向也如掌纹一样清晰可辨。我知道,在每一块土地上,生命都在按一个方向行走。生命就是从生到死,命运就是从生到死的不同轨迹,看到一个生命经过的痕迹,我就知道会有更多的生命会这样重复前行,生命的意义或许就是一次重复。这些生命从生到死行进的方式在不断重复,这些轨迹虽然复杂,也无非是走走停停,离离散散,这一个一个的生命,只是不断重复着离合的表现者。看清来路和去向,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根本没有多么复杂。原来,人生其实就这么简单,我们的生活也可以如此简单,然而,更多的人或许是为了美梦成真,把简单的生活折腾得那么复杂,把简单的人生折腾得那么曲折坎坷。人生,不就是一次唯一的走散。一次偶然的相遇和分手,何需那么繁琐呢?

我时常想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当然,那些黑压压的人头中间也有我,如同一团密布的蚂蚁奔走在它们的世界。一只蚂蚁能走多远?一只蚂蚁的命运有多复杂?当然,在蚂蚁看来,这肯定是两个十分深奥的难题。然而,在人看来,这个问题几乎不足挂齿,五步之间,无非就是蚂蚁的远方,一掌之下,就是蚂蚁的命运。同样的疑问,要人来回答,肯定与蚂蚁一样困难,但是,如果远远的站的尘世高处,看看这两个问题,其实也无足轻重。人生不过百年,空间之远无非踏上月亮火星,事业之远也无非达到一定的数量或者高度,然而在飓风海啸地震面前,人的命运也不过就是一生一死。在高远的慧眼看来,人的世界也就如此狭小和简单。我仿佛看到这些黑压压的人群,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逐一减少又逐一增加着涌向四面八方,这些黑点绘写的图画,一辈一辈,就书写成了生生不息的世间万象。

对于人世的所作所为,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理由或者借口来诠释。当然,肯定大多数人不会先找理由然后生活,往往是在事后才寻找理由支撑或者借口解脱。还有更多的人在生活中,根本不需要理由,只凭经验或者感觉,在经验或者感觉中生活。我们在很多的时候都如一只无头苍蝇,在人世的惯性中前行。我有时也想,如果我们都拿些时候坐下来想想,然后再走,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然而,在世俗的柴米油盐之中,在杂乱无章的日常琐事外,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静下来想想这些呢?这个世界,思想者已经所剩无几,只有接踵而至的奔跑者追逐者,精神世界也日渐荒芜,物质世界却异常繁荣,享乐和消费则成为生活的全部。在强势集团的操纵或者暗示下,那些无数的小人物只得为了生存疲于奔命,意义,无非就是活着,在更好一点物质中活着。然而,在这个已成大局基本定型的海面,这种妄想要成为实现,想要掀风鼓浪,想要逆流而行,必定十分艰难。

我的父亲母亲和我身边的人,他们的人生就是苦难。生活在偏僻贫困的乡村,繁重的农事和沉重的赋税让他们只能解决温饱,泥坯的房屋、粗淡的饭菜、简陋的房间……把这个生存世界与繁华的城市相比,众生平等无疑只是一句废话。我也曾在乡村生活多年,如今仅只生活在小小的县城,这种强烈的反差更多的只有让我感到庆幸。通过那双冥冥中的慧眼,我发现自己的幸运和偶然,不然,我仍是深山中那个沉默的农民。幸福之所以不能对比,或许就是因为有许多这样的两极,于是便有不少哲人出来让我们面对现实,知足常乐。想到这样,我的快乐里饱含泪水。村子千百年,一辈一辈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把远近两时代的生活切片一对比,除了服饰和一些器物之外,应该两个时代的生活没有多大差异。就是这种近乎雷同的缓慢生活,传承了这一支血脉,繁衍着氏族的后代。那些不能查证的前辈,或许只能看作是一个个生命的传递者。要在这个时代寻找他们的蛛丝马迹,或许只能从血液中去分析,然而也没有对比的证据,这一切,只能归结到一个抽象的词——“意义”之中去了。如同那些密集的蚂蚁,每一只蚂蚁的名字已经毫无意义,只有把它们的生命抽象到“蚂蚁”这个词时,才会产生力量。所以,人,也要知道自己的渺小。当然,这样的对比还随处可见,摩天的高楼和低矮的窝棚,繁华的沿海城市和疾病丛生的贫困山区,从具体的物的对比中,永远不可能寻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唯一能够对比的,就是他们同样作为生命,都在忍辱负重,坚韧前行。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本能,停止前行,生命也就终结。

当然,还有更多的妄想,已经遗落在我辗转反侧的瞬间,无迹可寻。我知道,这种妄想只能存在于我的睡梦之中,因为我在清醒之后,还不得不为了生存爱情家庭和事业忙碌奔走。我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这种妄想的时候也不是太多,一切都在加速,当我在停下来妄想的时候,许多东西已经失去。这种妄想,或许只是一种自我的安慰和解脱。

我知道,这样的妄想者还会走过来,与我同行。我在我的短短的生命历程中,我的妄想或许已经成为另一个妄想者的今天,下一个妄想者的明天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妄想中的画面又是什么景象呢?这,肯定是我的妄想无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