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纪
小麦、高粱、荞麦,穇子、黍,曾是故乡的土地上常见的几种杂粮。
以种田为本的湘南乡村,很长时期以来,稻米和红薯是乡人赖以为生的主粮。在杂交水稻普遍推广之前,稻田的产量不高,普通人家很难仅仅依靠稻米和红薯,就能解决一年的温饱。如此情形之下,杂粮作为辅助粮食,对于乡人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
旧时的故乡,小麦是最重要的一种杂粮。在生产队的时候,每年都有大片的园土广泛种植。分田到户后的几年,村里种植小麦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小麦是先在一年的初冬播种,当园土里的红薯挖了之后,随即点种小麦。亦因此,在万物萧疏的寒冬,一片片广阔的碧绿麦苗,曾是村庄的原野上最富有生机的地方。相比此时空落寒冷的漠漠水田,麦土让人恍然如见春天的面影,而有时一场大雪下来,绿绒绒的麦苗上覆盖了厚厚的白絮,更让乡人欣喜:瑞雪兆丰年啊!
小麦黄熟之时,正值农历四月,早稻才刚插下不久。在经过了一冬一春之后,故乡的不少人家,此时廒里的稻谷和窖里的红薯已然吃光,靠着借粮来筹措一日三餐。小麦的黄熟,顿时化解了燃眉之急。割小麦多选择晴好的夏日早晨,此时干枯的麦穗不容易断折。连片的麦土里,到处是手握镰刀的割麦人。在我少年的记忆中,麦秆高过人头,麦穗多芒,枯叶如剑,天气炎热,割起麦来浑身常又燥又痒,大汗淋漓。小麦割倒后,以绳子或指头粗的修长油茶树枝条缚成大捆子,一担担挑回村,置于禾场之上立着,麦穗朝上,以便让太阳暴晒。到了午后,太阳西斜,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禾场上,满是打麦、扫麦、车麦或簸麦之人,男女老少,十分热闹。那时打麦的工具十分原始,一个三角木架上斜搁一块厚实的青石板,挥秆击穗,费时费力,而收割后的麦土里,最初的几天,常有老人和孩子,提着竹篮,带一把剪刀,捡拾遗落的麦穗。
村旁有一座磨坊,位于江流的上游之滨。新麦打下后,磨坊变得活跃起来,那架生着青苔的巨大水轱辘,在水流的冲刷下缓缓转动不停。每天,不少村人来这里磨麦粉,换面条。那磨坊院子里的干净空坪上,整日晾晒着细须般的新做挂面,一行行,密密集集,如瀑如帘,远远就能闻到独特的芳香。
种小麦的那些年,乡村的习俗也因之而改变。在新麦收割之后的端午节里,故乡人家都是蒸馒头吃,圆圆的是实心馒头,半月状的是包了红糖的,垫在新摘的梧桐叶上蒸熟,原色原味,清香甜美。于今怕有三十多年不曾吃到了吧。
吃过端午节的新麦馒头不久,春天种下的花麦又到了收割时节。花麦学名荞麦,生长期短,在昔日的故乡,通常种两季,夏收一季,冬收一季。花麦耐贫瘠,乡人多播种在劣质园土,或者挖垦后的油茶山岭的树间空地上。花麦是红秆子,心形叶,开碎白繁花,结坚硬的三角状黑籽粒。花麦长得不高,带秆割下后,用箩筐或筛子挑回来,铺在禾场暴晒。傍晚,再以小木棍击打脱粒,俗称打花麦棍。花麦棍通常成双使用,大小如指,长二尺许,双手各执一根。打花麦时,人蹲在地上,两手挥舞棍子,对着面前的花麦敲打,轻快、迅疾,富有韵律,宛若手舞。旧时在生产队,众人一齐打花麦的场面十分美好而壮观。
同花麦一样耐贫瘠的,还有穇子和黍,它们产量不高,村人多以山边贫瘠园土播种。童年时代,穇子是我们尤为喜爱的,原因在于那扁扁的秆茎嚼来味甜,因此在它们成长的过程中常为村童所偷折。穇子的穗像大鸡冠,又像指爪,在茎端举着,茸茸的,厚厚的,十分粗糙。黍的植株则像一丛巨大的兰花,结的大穗子像一条狗尾巴,成熟后,黄黄的,向下垂着。穇子和黍也有一个共同特征,籽粒细微如砂。农历六月间收割穇子和黍时,也与众不同,通常是以镰刀仅割取穗子,秆茎则日后再割倒,晒干了,一把火烧掉,给贫瘠的土壤增添肥力。割来的穇子穗和黍穗,铺于禾场暴晒,以连枷重击,获取籽粒。待收拾妥当,去除杂质,箩筐里的有限收获也是十分可爱。
相比而言,园土里的高粱成熟得晚,砍割高粱通常在早稻收割之后。而且高粱出穗有先有后,成熟有早有迟,同一块高粱地里,砍割穗子也要分好几批进行。故乡的高粱,普遍是高秆高粱,远比成人还高,穗子又长又大,状如公鸡尾巴,十分漂亮。故乡人家种植高粱,除可获得籽粒做粮食外,以木槌击打脱粒之后的高粱穗,也是日常扎制扫帚所必备。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以上的几种杂粮里,高粱是分田到户之后多年,最后从故乡的土地上消灭的,它逐渐消失于塑料扫帚普及于农家庭院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