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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9日

陪玉秀看电影

◎尹向东

玉秀在纺织厂里工作,脸圆圆的,人显得极为壮实。到二十六岁,谈了一个朋友,在折多河边逛过几次路。那个叫国平的男人非常腼腆,动不动就脸红,俩人一块逛路,玉秀走在前面,他隔一段距离跟着。玉秀要去看电影,他怕碰上熟人,打死也不去。玉秀对他不满意了,但她知道自己的条件,人不漂亮,都二十六岁才谈上一个朋友。玉秀只好忍着他,这样忍着,玉秀发现了他越来越多的毛病。介绍人说他老实,他的确是个老实人,但老实得过头,生活中没一点爱好,要不呆坐,要不就傻傻地把桌子擦了又擦。介绍人说,他会持家,相处后她觉得那不叫持家,那是吝啬。玉秀讨厌他不自在时爱搓手的毛病,玉秀讨厌他习惯咬腮帮的动作,玉秀讨厌他跟在自己身后,一点也不像男人。玉秀说:“你这不像是谈朋友啊,你怕我干啥?我又不吃你。”她主动拉起了他的手,她发现他满手都是汗,还不停颤抖,他脸红得像喝醉了酒,喘着不顺畅的粗气。玉秀不知道他是欲火难忍还是怕羞得厉害了,她嫌恶地甩开他的手,悄悄在裤腿上擦掉他的汗。

所有毛病加起来,都没有他不想陪她看电影严重。

和国平谈了半年时间朋友,又有介绍人找上门来,给她介绍砖厂的谭明康,玉秀本想说自己有朋友了,猛想起国平的种种讨厌,就答应去看看谭明康,多一个选择是好事。

星期天下午,她和介绍人跨进了砖厂大院。进了谭明康家门,他正和隔壁的周光福下棋,招呼玉秀坐下,自己继续走棋。她坐在边上,看见他神情专注,拈棋子时像拈一枚软蛋那样小心翼翼,他思考时,严肃的表情也像在运筹帷幄全世界的未来。玉秀瞬间就喜欢上他了,一个有爱好的男人是让普通生活飞翔起来的翅膀。

玉秀和谭明康谈起了恋爱,他们手拉着手去电影院门前等票,那时候电影票极为难求,到俩人结婚,他们实际上都没能看上一场电影,不过玉秀喜欢和谭明康一块等票的感觉,每一次去电影院,能不能看上电影倒不像紧要的事,就那样候着,那个过程就让她打心眼里甜蜜。

婚后谭明康不再去下棋,玉秀也似乎忘掉了电影,俩人过着瓷实的日子,到生下耀武,谭明康的老母亲千里迢迢赶到康定带孩子。耀武好带,不哭不闹,肚子饿了哼哼两句,吃饱就酣睡。到孩子两岁,老母亲又让他们再要一个。谭明康和玉秀商量孩子的事,她觉得再要没啥意思,谭明康也不认为多带个孩子有啥好的。见他们对再要孩子的事不置可否,老母亲心里不忍受,整天在谭明康耳边劝,说不管啥时候,人多不吃亏。架不住母亲的劝说,谭明康又给玉秀说这事,不过他换了个方式,他说如果再生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儿,其实也不错。生耀武时玉秀很让一些鸡仔补过,所有壮实的特点都给打了着重号。她脑袋里含糊地现出一个胖胖的小姑娘的形象,扎着小辫,在砖厂大院里跳橡皮筋。

一段时间里,谭明康和玉秀无尽地憧憬着这个不存在的女孩子,他们用想象把她勾勒得近乎完美,玉秀说,她的鼻子长得像你。谭明康说,像我不行。玉秀说,我的鼻子不好看,是蒜头鼻,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能有蒜头鼻,你比我的要好看一些。谭明康说,别的地方可得像你才行,像我就难看了。玉秀说,不行,她身材还得像你,高挑清瘦,这是女孩子最合适的身材。谦逊和美好的想象让他们像陷入了蜜罐子一样幸福得透不过气来,然后玉秀的肚子再一次隆起。

肚子一天天见长,玉秀和谭明康的母亲怄了气,他母亲看着玉秀的肚子说:“这肚子大得老尖,也不散胯,该是个男孩子。”

玉秀说:“不,是个女孩。”

往往婆媳间的矛盾都来自绵延不断的普通生活,在鸡毛蒜皮中一点点磨出错综复杂难解难分的矛盾,要辩辩不明,要理理不清,各人把矛盾小心藏心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使点小绊,放点小鞋,以此来平衡还得持续的日子。老母亲是千里之外赶来带孩子的,原本不和谭明康同住,她用不着把小小的不快掩藏起来,说:“你看看你肚子,这不就是一个男孩?”

罗玉秀说:“怀男孩的感觉不一样,那时候耀武在肚里,我感觉他踹肚子的力量要强得多,我自己也特别爱吃酸东西,现在这孩子在肚里非常温存,我也只想吃辣的,酸儿辣女,可不正是这样。”

老母亲说:“那不一定,有时候甚至是相反的。”

玉秀说:“这样说来肚尖肚圆也不一定嘛。”

母亲说:“我这把岁数了,不会看错的。”

玉秀说:“我自己的肚子,我自己还不知道啊。”

有了气,两人不再说话,就等谭明康下班回家给判定和支持,偏那一天老等他都不回来。那会儿他正专注地看别人下棋。砖厂大院里的人普遍棋臭,这并不影响他们激烈鏖战,把棋子摔得天响。谭明康站边上看着,想自己久未摸棋,有幸福的生活垫底,他现在有点不屑于和这帮臭棋篓子下。

这边等不来谭明康,看看天暗下来,玉秀又特别想吃一盘辣辣的炒青椒,去厨房里翻出青椒,一根一根掐了把,端盆准备去洗菜,出门就见老母亲站在门前张望,老母亲不说话,只把耀武的手递给她,抢了盆就走。玉秀牵着孩子,望不到谭明康的身影。

老母亲端着盆子转个弯就见谭明康伫立那里看下棋,在他后背猛拍一下说:“你怎么给挪这里了?不知道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吃饭啊。”

谭明康慌忙回家做饭,玉秀跟在他后面,她腆着肚子,像一只企鹅,她不说和母亲争执的事,她只把谭明康忙碌的手拉过来放在高高翘起的肚皮上说:“明康,你说说这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谭明康不假思索地说:“肯定是女儿嘛,我们要的就是女儿。”

到一家人围着方桌吃饭,谭明康还没留意到母亲和玉秀无声的对峙。玉秀拈着炒青椒猛吃,辣了,猛喝冷开水。谭明康说:“玉秀,你别吃那样多辣椒,小心对孩子不利。”

老母亲说:“吃吧,吃给谁看啊,再吃也是个男孩。”

谭明康看了看母亲说:“是个女孩呢。”

老母亲说:“咋了?你也凑热闹,我说是男孩就是男孩。”

谭明康说:“真是女孩呢,我们要的就是女孩。”

谭明康这样说,老母亲即刻沉闷不语,吃过一小碗饭就领孩子转出门去。夜晚来临,整个砖厂大院都陷在黑暗中,母亲领着耀武在墙边木墩上坐下来,儿大不中用,小时候是母亲的儿,大了就是媳妇的儿。她想她早该明白这些事理,她只是觉得有点伤心,儿子不再信任她这个母亲了,她暗然神伤,两颗老泪不自觉地滑出来,无声地流淌。

三天之后,母亲决定回到遥远的大儿子那里去,母亲说她受不了康定的冷,眼见天一天天高起来,秋季已至深处,雪也下到了四周的山巅,她住不习惯了。谭明康把母亲送到车站,客车启动时,见母亲从狭小的车窗里探出头来,母亲的目光中有些悲戚,还有些无奈,谭明康怅望良久,心里颤颤地生出些许感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母亲生了他的气。

母亲一走,谭明康舒坦的蜜罐生活被打破了,带孩子、买菜做饭侍候孕妇,正忙得焦头烂额,玉秀又该生了,谭明康把孩子托付给隔壁周嫂,借了砖厂的板车,把玉秀拉去医院,医生探过,说还得等一段时间。隔壁一对年轻夫妇,女人刚生了孩子,男的热情地招呼他们,说用不着慌张,有医生呢。男人又递支烟过来,谭明康接了抽,坐着小声说话,男人说他叫舒勇,在银行工作,又打听谭明康的单位。这短暂的等待时间里,谭明康满脑子游移不定,还感觉匆忙得让他喘不过气,对舒勇的热情和唠叨只能应付地点头。

孩子生下来,却是个男孩,折腾了一夜,把玉秀拉回家里,他感觉困意袭来,也不接耀武回家,躺在沙发上,含糊地将睡之时,玉秀说:“大的孩子叫了耀武,这个我们叫他耀文,文武都全了。”

谭明康已经没意识回应了。

耀文爱哭,哭起来没完;喂了奶,吃完还哭。

玉秀说:“谭明康,这孩子怎么了?哭个没完。”

谭明康就抱起耀文,看看他哭泣的脸蛋,耀文的脸被哭泣揉成一团,紧皱着,眼泪鼻涕一抓一把。谭明康拿毛巾给他揩干净,说:“怕是哪里不舒服。我抱给周嫂看看。”周嫂是周光福的老婆,在中药铺里抓药,砖厂大院里谁有个小不舒服,都找她咨询。

谭明康抱孩子出门,出了门,太阳澄澈地照透了砖厂大院,许多人都在院里晒太阳。还没踏进周光福的家门,谭明康就发现耀文不哭了,谭明康呆了呆,也不再去找周嫂,看看耀文,耀文黑白分明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不停。如此几次,谭明康发现耀文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一抱出家门,他就兴奋,对一切好奇,不哭不闹很安静地看着四周。

但是时间太紧,除去上班,家务都落在谭明康头上,他没时间和心情带孩子,耀文因此常哭,后来习惯了,扔床上让他哭,哭累了一个人睡觉。偶尔哭得没完没了,好像耳朵生来就为听他哭泣,玉秀烦,谭明康也烦,玉秀说:“你抱他去外面走走。”

谭明康说:“你没看见一大堆事在那等着?”

玉秀说:“事情放放死不了人。”

谭明康说:“再放也是我的事。”

玉秀说:“我早说不要这孩子,你偏要。”

谭明康想起母亲,醒悟母亲的忽然离去和玉秀大概有关系,后悔自己太粗糙,没发现母亲怄气,现在要让母亲再来,别说不好意思,就是大哥那边也得拦着不让来。想想气又堵上来,说:“要孩子不是我一人能行的,你不想要,我能生么?”

玉秀说:“谭明康,你是混蛋,我坐月子不能生气,你是安心想气死我吧。”玉秀说着,眼睛开始潮湿起来。

谭明康说:“怎么老往死上说,这晦气话有啥意思。”

这争吵像给耀文鼓劲,哭声越发大起来。见玉秀淌泪,谭明康正打算抱孩子出门,隔壁周嫂已在敲门了,开了门,周嫂说:“你们这是杀孩子吃啊,哭这样厉害也不管。”

玉秀悄悄擦了泪说:“唉,这孩子想出去,明康又没空。”

谭明康忙说:“是啊,我正打算抱他出去。”

周嫂说:“你忙你的,我抱他出去。”

周嫂抱孩子出门,屋里顿时清净了,谭明康说:“这孩子怎么不像耀武。”

玉秀说:“我也纳闷呢,早知这样,我坚决不要第二个孩子了。”

玉秀把休假、探亲假都请了,足足可以休息半年。满了月,玉秀能带两个孩子了,谭明康因此空出些许时间,吃过饭,玉秀领着两个孩子时,那空余的时间分外珍贵,谭明康老想在这空余时间里好好喘口气休息休息,在沙发上安静坐下来,又觉得弥足珍贵的时间这样坐掉了不划算,就溜出门下棋。一经沾上,立即感觉这象棋今非昔比,过去是可下可不下,不用太多惦记,现在,时间绷得像快断裂的弦,偶有松动,他心里就像猫抓一样,必须出去下几局才过得去。

最初,他去周光福家里摆局,正下得迷糊,玉秀抱着耀文牵着耀武找上门来说:“看看几点了。”

谭明康说:“还早,等等吧。”

玉秀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吵,她沉默地站在边上,她不出声,下棋的人只当她不存在,涎着脸摆了一局又一局。

周嫂看不过眼,说:“别下了,玉秀等着呢。”

两人都点头,却没停手的意思,想必周嫂说的啥也没听清。再等,等到夜越来越深,等到玉秀的承受力到达某个极限,她也不吵,把耀文塞到谭明康怀里,顺手狠了心在耀文的屁股上猛掐一把,把耀武也挪到那里,说一声:“你安心下吧。”周嫂独自一人回家睡觉去。耀文的哭声像断电的高音喇叭忽然通电,哗啦啦响成一片,周家两个上学的女儿被惊醒了,披件衣服从寝室里探出头看,周嫂忍无可忍,一手搅了棋局说:“还下,也不看啥时候了。”谭明康就有点尴尬,抱了孩子,讪讪地笑笑说:“还早嘛。”

后来谭明康不再在周光福家里下棋,砖厂大院里下棋的人多的是,有许多还是光棍汉,谭明康就躲在他们那里下棋。有一整段时间,玉秀留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在晚饭后抱一个孩子牵一个孩子挨家串户找谭明康,找到了,也不管是哪家,掀了棋局就走,谭明康发现这脸皮因为象棋明显厚起来,初时他还会尴尬,还会讪讪地笑,后来,掀了棋局他只对大家悄然吐吐舌头,跟着玉秀就走。再后来,砖厂院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习惯,见玉秀来,怕她掀棋局用力过猛找不着棋子,自己掀了棋局赶谭明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