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地里人围拢来,都惊讶地叫起来。哑子救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脸苍白如雪粉,衣衫破烂头发蓬乱,像走了很远的路。半睁半闭的眼睛内汪着几颗亮晶晶的泪。
“姑娘,你是哪地方的人?”队长问。
女人咬紧嘴唇不语。
“你哪里痛?我们队里有医生。”队长问。
女人脸上没有表情。
“哦哈,”有人笑了,哑子好福气,半路拾来个哑女人。
哑子却急得甩手顿足,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根须扇了开来,腮上一片血红。哑子掀开人群,拉着马把那病恹恹的女人拉进寨子,拉进家门,然后把门死死关上,任何人都不见,包括匆匆赶来的瘸腿藏医。
那个夜晚,哑子的窗户让油灯照得白亮,屋内透出牛粪火的烘热的气息,隐隐飘出一股肉香,不知哑子在炖什么东西。天亮时,我见墙钉着一张狗皮,毛上还沾着水汪汪的血迹。狗日的哑子,竟把他心爱的狗宰了。当然,哑子是有理由吃狗肉的,他长不出“阿约卡”,谁也听不到他说话,也不可能让晦气沾染了。
太阳很好,刚跃出山口就白晃晃的刺人眼睛。裹在山丛中的那一片片胶状浓雾,让这清水般的阳光冲刷得稀薄,淡淡的一片青灰,水蒸汽一般在山旮旯里流动。哑子掀开了久闭的门,揉揉惺忪的眼睛,迈出家门。他又蹲坐在太阳下缝补皮袋子了。屋内有什么东西撞出丁当声响时,他才停下手中的活,抬头咧开嘴唇憨憨地笑。
小土楼前又热闹起来,山寨里的男男女女都挤在这儿,都想看看那女人的模样。哑子很高兴,进屋牵着女人的手出来。那女人气色很好,俊秀的脸涌满了红云,羞答答地捂着眼睛,咯咯咯笑得很好听。
“病好了?”队长像哑子一般对她比划着。
她点点头。
“哑子救了你。哑子是个大好人,你就做她老婆吧。”队长说。
她头埋得更低了,手扯着袍襟,过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声:“呀(好)。”
“哦嘿,”人们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并不哑!”都啧啧咂着舌头说:“哑子怕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捡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细心的人还是瞧出了破绽。那女人厚重的皮袍下,裹着沉甸甸的肚皮,怕是有大半年的身孕了吧。嘿嘿,有人笑了,哑子捡来的是别人吃剩的东西。
哑子明白了人们笑的是什么,指指头指指地,发誓说那女人怀的娃娃是他的。谁敢说不是他的,就是一条狗,像挂在墙壁上的那狗皮。人们扳着指头算算,又轰地大笑起来。哑子神了,三天不到,就把女人的肚皮弄大了。
哑子从人们的嘲笑声中,看出了对他的轻蔑,恼怒得脸色青紫,浑身抖颤,他捡起一根锄把,朝人们乱挥乱舞,靴子踏得土楼前一片灰尘。那女人捂住羞红的脸,躲进了屋内。
后来,哑子从不让那女人出屋了,他还是不停地缝补皮袋子,不过,脸上鲜活的皱纹少了,下巴上的胡子也像用刀刮过,青得发亮。
山寨里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女人快生产了。半夜里,哑子撞破我的屋门,把我从甜梦中拖起来,拉进他熏满烟雾的屋内。他以为我是读过书的人,助产接生的事当然会干。我看见那女人在一团破毛毡中挣扎,紧咬舌头,嘴唇上凝着黑污污的血块。我说怕是要请医生才行。哑子却跪在了我的脚底,竖起两根粗大的拇指在我眼前晃着,眼睛一眨滚出了串串浑浊的泪。
我比划着手,尽量让他相信我不会接生,得马上去请医生,不然女人会有危险。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舞着拳头骂我是门外晾晒的狗皮,只会说谎。
女人痛苦地尖叫、翻滚。他恼怒了,抱着我的腿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得蹦了起来。
我还是请来了藏医土登。
哑子蹲在门外,紧抱着头,对屋内屋外的一切都不理睬,一动不动像是石雕。指头深深地抓在脸颊上,陷进了肉内。
太阳跃出山垭口时,屋内的叫喊声静了下来。风抖动着门帘,门脚淌出一滩污水,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过了许久,藏医土登才掀开门帘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我问:“生了?”藏医喘着粗气,很疲惫地靠在墙板上,摇摇头说:“死了。生了个儿子,也死了。”
我同周围人都感觉到了风的寒冷。
哑子抬起头,看看藏医,看看周围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头发乱蓬蓬地竖在头顶,眼睛瞪得滚圆像要滴出血来,脸色青紫,皱纹刻得更深更密。猛的,他张开大嘴,用劲憋出一串响亮的声音,尖厉刺耳,绕在四周的屋梁和山壁上,久久不散。哑子站起来,拨开惊愕的人群,朝满是浓霜的野地里疯跑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吼叫声。
“别管他,”队长拉住准备去追赶哑子的人,说:“让他吼,让他叫吧。不然,他会疯会杀人的。”
哑子失踪了三天。
队里水葬那女人时,哑子赶了回来。他立在达曲河岸,默默无闻看着涂满酥油的尸体抛入河心,远远漂去,让湍急的水浪无情地吞没。他脸铁青,眼内一片昏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