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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06日

雷声与犁铧

◎此称

雨季随着孩子们的暑期一同到来,村子里几乎每天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在这个时节,家里的主妇们一见天空放晴,就把去年的小麦从阴暗的粮仓里取出来,之后在藏房的顶楼铺开一条羊毛毯子,把麦粒摊晒在暴烈的日光下。等晒干淘洗后,她们要磨制糌粑。在藏族地方生活,糌粑不可断顿半日。

在山区,午后的阳光过于炎烈的话,往往预示着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果不其然,主妇们才刚把麦粒摊开,并不断用手指划拉着翻晒时,成片乌云从村子的南面匆匆聚拢过来,不过一会,把难得一见的湛蓝天空完全遮住了。一声惊雷炸在高空后,轰隆隆的余音在四面高山的峡谷里来回震荡。

有些主妇误判了暴雨的来势,并不急于把露天晒着的粮粒收进室内,认为可以把猪喂完后再去收拾。然而倏然降下的暴雨每每令她们感到意外,等她们心急火燎地跑到楼顶时,粮粒往往已被淋透。主妇们一边冒着大雨把粮粒收进室内,一边对着凌乱的天空骂骂咧咧,就像雨季没来之前,她们看着萎靡不振的庄稼,同样对着湛蓝如洗的天空骂骂咧咧。

我从老村萨荣到江边的移民村时,正是在这样的午后。那天早上,我从城里搭乘同村人白玛大哥的越野车,径直去老村的山头煨桑。中午,在老村仅剩的残垣断壁间漫游时,在墙根下找到一块锈迹斑驳的犁铧。要是在以前,我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家中里外都是这种东西了。但现在不一样,因为在新村,我发觉几乎看不到以前的东西了,更看不到犁铧,所有冷农具都被机器替代了。这当然是好事。

我从墙根将那块犁铧捡起来,打算带回城里作个纪念,就用我哥哥放在暂住木屋门口的砂纸不断擦拭犁铧,一边用水清洗,我希望能让它像从前一样显出银色的光泽。但那些暗红的锈尘反复被清水涤去后,它最终还是让我失望了——有些锈迹与蚀痕似乎与这块金属熔在一起了,不管我如何擦拭,它始终是一个黑乎乎的铁块。

正当我打算将犁铧弃回原处时,却在蚀迹潦草的铁面上,发现了一行隐约显出的藏文字,继续擦拭一番后细看时,写的是:“愿晴雨适时、人畜平安。”

犁铧我见过太多了,但上面镌刻文字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它似乎不是一个用来犁地的工具,而是作为某种供品被人收藏。作为一个民俗爱好者,这自然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我急忙把它装进我的背包里,打算下午回到新村后,向村里最有见识的鲁荣爷爷一探究竟。

“太晒啦。我们赶紧回去吧,感觉快要下雨了。”白玛大哥顶着午后的烈日,百无聊赖地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抽着烟,一边好不耐烦地催促我。毕竟他是出于情谊免费载我到老村走一遭的,我也不好请他继续等我,我们的关系也没有铁到可以相互发难的地步。

清晨出发时通体明净的车身,此时已经溅满了灰黑的泥水,仿佛才从一场壮阔的泥流中惊险脱身。我们驶离了老村,穿过田野公路,不一会就来到每次都让我脊背发凉的悬崖公路上,但白玛大哥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段险路,他单手操控方向盘,一边抽着烟,一边随着车载音乐嚎唱着。

“你见过刻有藏文的犁铧吗?” 我知道他不可能知道,但为了缓和自己对于行车安全的忧惧,大声问了他这么一句。

白玛大哥把抽到半截的烟丢进车内的烟灰缸里后,看都不看就摸到了调音按钮,等音乐调到可以听清讲话时,他对我说:“什么?”

“你见过刻有藏文的犁铧吗?今天我在村子里找到了一个。”

“见过呀,怎么啦?可以卖钱吗?”白玛大哥一边说着,一边瞄了我一眼,随后,脚掌似乎又踩下油门了,车子在路面多石、左侧险峻的土路上像赛车一样跑开了。

“这种犁铧是用来干嘛的?谁刻上的藏文?”我一面担心自己的问话会影响到他,一面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继续发问。

“我不太清楚啊,但我爷爷讲过一些,这种特制的犁铧,似乎和一个叫桑珠的爷爷有关系,具体我不记得啦。他叫桑珠,说是爷爷,其实也不对吧,因为我爷爷说,他爷爷也没见过桑珠爷爷。”

白玛大哥在土路上一面疾驰着,一面跟我说着话。在急速拐过一个路边长满矮栎的大弯时,我看见一辆拖拉机吐着浓烟迎面接近。白玛大哥紧急刹车并转向,快要和拖拉机撞上时,双方都停住了,一股刺鼻的煳味随着两车扬起的尘埃飘进车内。

“你去哪里呀?感觉要下雨啦。”白玛对着同村的拖拉机师傅说。

“我去老村拿一些晒在那里的猪草,我家的猪草用完啦。” 拖拉机师傅从高高的驾驶舱门里给白玛大哥递送一支烟。我认识他,但他没有发现坐在后座的我。我心跳凌乱,也没有心情主动搭理。

“好的好的,那你路上小心一点吧。如果傍晚下雨的话,你就住在老村的木屋里,不要冒险回新村了。”白玛大哥叮嘱完后,让拖拉机先走,随后他又踩下油门急速向前了。

我有点慌张,感觉太危险了,于是直接对他说:“太危险了吧,你能不能开慢一点?”

“哈哈,是不是害怕了?你不用担心啊,这条路我们走过太多了,村里的人,每天开车走在这条路上,从没出过车祸呀。”

“我对这条路太熟悉了。你信不信我闭上眼睛也能开啊。” 白玛大哥说完,脸上冒出自豪的表情来。

“我不信。”我嘴贱,回了句实话。

“那要不要我闭着眼睛开给你看看啊。”白玛大哥或许是开玩笑的。

“别他妈开这种玩笑了,你不要命,我最近还没有去死的念头。开慢一点吧。” 我有点生气了。

“你现在怎么像大城市里来的游客啊?显得这么大惊小怪。我们也是在有把控的情况下这样开车的嘛,谁会不要命。喏,看,方向盘不就为了这种路况制造出来的嘛,要不然,要它有什么用。”

……

“是你自己太紧张了吧。”

白玛大哥说完后,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发觉他说的也不是毫不在理。我三年没有回过老家(不是新村),很久没走过这种路况,或许真的是我太紧张了。想到这,我不禁感到羞愧——装什么毫无山地经验的城里佬呢!随后,我没有沉浸在这种羞愧里,又想到了背包里的犁铧,它究竟是谁制造的呢?

“我的车可是现在村子里最好的呢。裸车价40多万。很多村民说扎巴的车最贵,因为他的是酷路泽,但大家都不知道,其实他的车是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到手时车龄都过了8年了。格桑的那辆丰田,倒是新买的,但和我一样,也是分期付款买来的……” 白玛大哥滔滔不绝,真吵。还好快要到新村了。

过去四十三分钟后,我们就走完了“漫长”的悬崖陡路,来到江边的油路上,我如释重负。我发觉天空早已阴沉下来了,等我们到了新村的村口时,雷鸣一声接着一声响了起来。没等我到家时,暴雨倾盆而降。我从村口的停车场跑回家里,仍旧被淋成一只鸟,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已经死去的噪眉。

村里的一群小学生,像往常一样在家里找我的侄子玩耍。他们每人抱着一只手机,斜躺在客厅的各个角落,一边群情激昂地玩着游戏,根本没发现我的到来。

“李白,你这个傻逼,不要老是跟在王昭君的屁股后面,快去打野吧,我们的经济太落后了。”

“孙悟空,你也别说人家了,早跟你说过不要选这个英雄,你老是跑到中路吃我的小兵干嘛呢。快滚到野区吧。”

“丁真南卡,爸爸和奶奶在哪里?”

“killing spree”!游戏里的声音。

“叔叔回来啦,他们在厨房里。”

“刘备,你等着,我要杀了你。”

我来到厨房和家人寒暄两句后,就到楼上换衣服了。

入夜后,我拿上那块犁铧和五包面条,打着一把伞前往鲁荣爷爷家。我想知道这块犁铧的来历。

村道两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子,雨滴打在车盖上,敲出一片十分陌生的声音。

到鲁荣爷爷家时,他家上大学的孙子正与其父亲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他们才停住争论,笑脸迎上来邀我坐下。鲁荣爷爷手里拿着经筒,但没有在转。他坐在客厅的首座上,把身子歪向一边斜靠在藏式“靠枕”上,似乎睡着了。

“快点给我发红包吧,过了今天,这个东西就要下架了。”儿子对父亲说。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老师又没要求买吧?为什么要乱花钱?”

许久后,我才弄清楚,他儿子想在手机上花999块钱购买一个关于AI(人工智能)的视频课程,课程封面上赫然写着:“花999块钱,让你轻松掌握未来、跻身精英群体。”

“对了,刚好此称叔叔在这里,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父亲问我。

这段时间AI太火了,我相信任何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也会被手机里的资讯逼着去了解它。我也是一样,出于好奇看过不少相关内容,于是,我思忖片刻后,非常吃力却也比较顺利地给大学生父亲讲清了AI的基本概念。

“你知道吗,电脑可以控制很多东西?电脑就像一把刀子,你可以用它来宰羊,也可以用它来杀鸡,可以用它来切肉,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用它来砍柴、雕木。就看你有什么想法,刀子本身就是工具,它没有想法。还有,刀子既可以杀人,也可以自杀。”我说完后,感到对方还在含糊。

“什么杀人?什么自杀?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鲁荣爷爷醒过来了,迷迷糊糊地说道,见到我在,抖擞了一下,说:“此称,你回来啦。跟谁回来的?”我说是跟白玛大哥回来的,大学生父亲接过话茬,问我他开的是不是新买的那辆车,说他还没见过,真想见识一下。

“听说给了好多钱呢,车子很大吗?应该是丰田吧?”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现在,对电脑的理解已经不像以前一样了,不仅仅你儿子用的这种叫电脑,我们用的手机,车里的一些东西,反正很多类似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电脑。那么AI,就是一种科学技术,它可以给很多东西下命令,做很多事情。比如,现在有些车子甚至不用人来开了,它自己会到各种你想让它去的地方。”

“怎么可能啊,车子为什么不用人来开?太夸张了吧。”

外面仍在打着惊雷,听得我心惊胆战。屋内的灯光一闪一烁,却也没有彻底熄灭。

“这个你不用管,反正类似的技术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多,所谓AI,就是这种技术的统称,知道这些就好了。”

大学生的父亲似乎明白一些了,不明觉厉地对我的话啧啧称奇。而一边的大学生看出了我在促成他对父亲的要求,向我投来友好的眼光。

我本来不想支持他买这些课程的,因为前段时间,AI太火了,只要打开手机,这种课程商品琳琅满目,简直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我买过一个,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关于AI的初级内容,而这种内容根本不值得我花大几百块钱,只要刷刷视频就能被启蒙、被扫盲,你想拒绝都难得很。但更实用一些的课程,其实没有广告词说得那么简单。什么“零基础半月成高手”之类的废话,真恶心人!这种内容,如果你没有扎实的外语、数学等基础的话,真没那么容易说入就入。这些课程吧,就像一个人向你承诺可以教授藏文,让你一年后变成“班智达”(精通藏族大小十明文化的学者),但你发现他只会教你三十个字母的拼读规则。

但是,这位大学生可太了不起啦,他的这种表现起码因为自己上进,对未来仍有野心,我当然要支持他父亲给他买下。再说,这种东西无法劝止,必须自己碰壁才能长记性,是个极好的学习机会,不仅是关于AI的。

“这是什么?黑乎乎的。”大学生父亲看到我拿在手里的犁铧,这才问我。我也突然想起自己是来找鲁荣爷爷的,于是赶紧从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中脱身,请鲁荣爷爷来到他家的厨房里跟我讲讲这个犁铧,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看到犁铧上的藏文后,说:“这种犁铧可少见呢,现在几乎没有,以前我们会把它供在神龛上祈求丰收。我们都不知道是在什么年代铸造的呢。但是……” 他咳了几声。

“但白玛大哥说,这种犁铧与一个叫桑珠的爷爷有关,您了解吗?” 我把他家厨房的窗子给关上了,外面的雨声伴着刺耳的雷鸣,完全盖住了我们的声音。

等鲁荣爷爷听明白我的话后,外面又响起一声雷鸣,电灯突然熄灭。我摸出手机时,发现手机也没电了。鲁荣爷爷已经熟练地找到他家的电灯开关,一面从暗黑中对我说:“停电啦。”我们摸索一会后,才从他家里找到一根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