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那是十月,高原深秋的风有了刺骨的寒冷,太阳白惨惨的像是雪。哑子很少出门,成天呆坐在阴暗潮湿的屋角。见过哑子的人都说,连他的脚步声都哑了,踩在碎石砾上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我却常常听见哑子的哭声。
深夜,喧嚣的寒风刚刚停息下来,山寨里的一切都沉浸在梦一般的黑雾里。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有一丝尖厉的声音隐隐传来,越来越响,像一头孤狼惊嗥着从远处跑来。渐渐的,整个山寨都让这悲痛欲绝的声音淹没了。那声音是从哑子的牛肋巴骨窗子后传来的。我悄悄走近,在暗淡的星光下,我看见了一张让痛苦折磨得焦黄枯瘦的脸,眼眶让泪水刺得浮肿。
乌鸦
哑子又喜欢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了。
他把门敞得大大的,牛肋巴骨窗高高地撑起。他要把这温暖的阳光全放进暗黑潮冷的屋内。我说:“太阳舒服?”他仰起头,不自然地笑笑,阳光在他苍白的皱脸上闪烁。
那天,我收工回家。背了一天的肥,腰有些痛,我想在床上躺躺。蹲在墙角的哑子看见我,像见到什么稀奇东西似的,喉头咕噜咕噜响。他朝我舞手,很急的样子,要我过去。他一把抓紧我的手臂,捏得很紧,生怕我会生个翅膀挣脱飞走。我痛歪了嘴,嚷:“别捏这么紧,我的手臂又不是你的锄把子。”
他不理睬我,把我朝他的屋子里拖。
我坐在他铺得软绵绵的卡垫上,他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把一碗又苦又涩的大碱茶喝了下肚,才满意地弹了下舌头。他比划手势叫我别出声,仔细听。我直着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他急得下巴颏波波跳动,叫我再听听。我屏住呼吸,还是摇摇头。他有些恼怒了,站走来扯扯耳垂子,骂我是没有耳朵的人,什么也听不见。他从卡垫角抱起一顶毡帽,递到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见帽子内装着三只肉红的小鸟,眼睛还没睁开,只有尾部长几根水湿淋淋的黑毛。可怜巴巴地大张着嫩黄的嘴壳。
哑子把糌粑揉成团塞进那三张贪吃的嘴里,咧嘴嘿嘿笑起来。
哑子又拉我,让我看屋外山坡上的那棵孤独的老杨树,树顶的枝桠间架着一个鸦雀窝,在风中船似的摇晃着。哑子舞着手,他是说风大,把这几只小家伙刮下来了。要我把雏鸟送到树顶上。我看着高高的鸟窝,摇摇头说:“我不会飞,上不去。”
哑子也失望了,沉默了许久,又比划着:“你上不去,我也上不去。我只好当它们的爸爸妈妈了。”他又咧开嘴笑了,枯涩的眼角涌出一团浊泪,下巴颏兴奋得不停地抖动。
哑子用糌粑团把三只小鸦养活了。
没几天,小鸦长成了大鸦,油黑闪亮的毛羽,宝石般红得透亮的嘴壳,漂亮级了。每日里,阳光洒在红土墙上,哑子就捏着糌粑团出门来,望着在风中不停摇晃的树顶,当当敲响铜碗。树顶响起一片兴奋的哇哇声。三只鸦雀像三片轻柔的黑云,飘下来,落在哑子身边蹦蹦跳跳。哑子朝空中扔着糌粑团,鸦雀们就跳起来抢食。饱了,就跳上哑子的肩膀,温顺得像是家禽。此时,哑子惬意地蹲在墙根,耐心地梳理鸦雀杂乱的羽毛,抠出嘴壳里脏污的东西,脸颊上荡漾着一片鲜活的红光。
不过,哑子养鸦雀的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正像哑子这个人,如果不同他住在一座土楼里,没有谁记得世上还活着这么个人。像我那时的年龄,兴趣转移得太快,每天都在焦躁不安地寻找新鲜的刺激味更浓的事。
山寨里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公社派武装中队长甲瓦来我们亚麻书大队蹲点。甲瓦挎了一条半自动步枪,很快就把我们这群知青娃吸引了过去。每天,收工回来,就缠着甲瓦砰砰玩几枪。
“妈的,你们只知道玩。一发子弹值一袋子糌粑呢,懂不懂?”甲瓦把揣在怀里的子弹摇得哗啦啦响。
“放几枪吧。我们分的粮食你扛一半走。”
“妈的,你是队长吗?哈哈,你只是一头傻笨的野山羊。”
此刻,刺眼的太阳斜倚在山垭口,欲坠欲升。阳光火辣辣地射在土红色的原野。甲瓦找来几只空酒瓶,立在墙脚。玻璃反射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打吧,一人打一枪。”他在枪膛内压了一排子弹,递给瘦高个王侃,我们全排在他的身后。
砰砰,枪声响了,墙下一片浓浓的烟雾。烟雾散尽,酒瓶依然立在那里。
“妈的,你们全害了眼病吧!把太阳看成了玻璃瓶子了。”甲瓦抢过枪,在冒烟的枪筒上吐了口气,又压了一排子弹。
他细眯着眼睛,单手举枪,枪托是歪的。天知道他是怎样瞄准的,砰砰几个连发,玻璃瓶全飞上了空中,撒下了一片碎渣。我们全惊呼起来。
“妈的,打碎几个玻璃瓶子你们就嚷成了鸦雀子了。老子打几只活物给你们看看。”他得意地拍拍枪托,脸上每一根胡渣都透着种傲气。
“就去打獐子?我在达霍弄巴里就看到过好多獐子。”我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