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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10日

过缸

◎黄孝纪

过缸这名字真是取得恰如其分。一个“过”字,宛如点睛,立时让这件瓦陶生动了起来,充满了流动感。事实上,村人在冬日里出红薯酒时,酒的蒸汽就是在看不见的过缸的隔层里流动、冷却,从嘴子流出一线清亮芳香的烧酒来。

过缸的形状与大小粗看与酒缸大略相同,倒立的圆锥体,酱紫色,广口仄底,内空光滑,广口大过菜锅盖,底平小如盘。细看则有明显区别:一处外壁的中上部,凸出一个两三寸长的陶管,内空,管径约三四寸;与其正对面的另一外壁底部,则凸出一个陶嘴子,三四寸长,嘴尖处能见一圆钉大的小口子。显然,这样的设计构思巧妙,于浑然一体之中,其实有内外两层陶壁,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空间。

在八公分村,暮秋初冬之际,正是挖红薯的时令。以白皮红薯为主,个大鲜嫩,生吃甘甜。往年里,每户人家都要挖上十几二十担,有的则更多。村中男人常年爱喝红薯烧酒,这时候,酿制红薯酒,差不多成了家家户户的大事情。

记得我家曾有两个大红薯酒瓮,我们叫庞瓮,圆圆的大肚子,落满了灰尘,差不多有成人的胸部高,小孩子站在里面能拳打脚踢。那些天,我的父母要洗几担数百斤红薯,在谷箩筐里用盾刀盾碎,分几大锅在洗净的潲锅里煮熟,冷却后倒入庞瓮,添加自制的酒药,捂盖好。经过多天的发酵,庞瓮里的红薯酒糟已经变了酱黑色,鼓着泡,有着浓浓的酒味。

蒸馏红薯烧酒,村人叫出酒。出酒需要一套专门的法器:过缸、酒甑和竹筒。这三件并非每户人家都有,不过,在偌大一个村庄,这样的法器肯定有很多,只要哪户人家出酒,或自有,或外借,绝对误不了事。

记忆里,出酒的日子,要么是下雨天,要么是大晴天。小时候,我家住在青砖黑瓦的大厅屋的一角,上下两厅,中间一个天井。厅屋里共有五户人家,每户都在厅屋的一角砌了一个煮潲的大砖灶,我们叫畹灶窝。每天早上煮潲的时候,五口大灶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厅屋里烟尘弥漫,从天井窜上天空。不过出酒,多是在煮过早潲,吃过早饭之后。

大潲锅自然已经清洗干净,加入了井水,红薯酒糟也一桶一桶从庞瓮里舀了出来,倒入大锅。父母看看大锅差不多快满了,就双手用力提了粗重的木酒甑盖上。酒甑的木板厚实,用过多年后,已然发黑。过缸放在灶旁的一张矮桌或木架上,加满了凉水。地上放一只盛酒的坛子,坛口上面正对着过缸的瓦嘴子。为防止酒沿着嘴子下外缘滴淋,我的母亲往往事先拿一块干笋壳叶包裹住瓦嘴子,用细麻线绑扎,在嘴子口再塞进一根折断成直角的小柴火杆子。过缸与酒甑的距离,恰好用竹筒连接起来,一端伸入过缸的陶管,另一端伸入酒甑壁上的圆孔。在酒甑与铁锅、竹筒与酒甑、过缸与竹筒的相连处,用新挖的黄泥巴加水捏油滑了,严实地糊住缝隙。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做好,我的母亲便拿了一条小矮凳,坐在灶门口,开始生火。

出酒是非常耗干柴的,需要大火烧个不停。为此,之前的一段日子,就要从山上砍割荆棘野树小叶蕨,一担担挑回来,放在屋旁的空坪上晒干,晒得枝叶焦红。柴干火烈,灶膛里火光熊熊,红红的火焰从灶门口舔出来,青烟腾起,火星飞溅。母亲手拿长木叉,不时往灶里添柴,在灶膛里搅动一番,柴火燃得越加旺盛。

过缸里的凉水渐渐冒出了热气,袅袅绕绕。空气中也渐渐有了酒香。突然,一声清亮的滴落声响起,一股晶莹剔透的酒液从过缸嘴子里流出来,沿着折断的小柴火杆子,笔直地落入酒坛,铮铮錝錝。这时,我的父亲母亲,脸上都露出笑容。父亲拿来一只白瓷调羹,接了满满一调羹酒,送入嘴巴,美美地喝下,砸吧着嘴唇,连连说:“好雄!好酒!”我的母亲也会站起身来,接一点酒抿抿嘴巴:“嗯,好酒!”有时,我也忍不住学他们的样子,接一点酒尝尝。可是我并不能识别这是不是好酒,只觉得又辣又烈,喉管犹如火燎。

出酒的时候,过缸里的水热得很快,需要不时舀出来,再换上凉水。于是,左邻右舍,有需要热水洗衣服洗被子的,就提了桶子来装热水,并在我父母的热情邀请下,拿了那只白瓷调羹接点酒尝尝,笑意盈盈夸赞一番:“好雄!好酒!”

出一次红薯烧酒,一锅一锅,往往要持续两三天。家中的一个个酒坛,都装得满满。这是我父亲之后一年的珍爱,为此,他总是笑容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