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全富
老家的油辣菇,多是在仲秋时节才长出来的。
记得小时候,故乡山顶的白桦树高耸入云。夏末时节,一片片黄叶便从这些白桦树上掉落下来,飘落到地面上,厚厚的一层,铺满了林地。到了九月,这些树叶底下就会长出一串串的油辣菇。油辣菇白色的菌杆上顶着一朵伞状的菇面,肉色呈淡褐色,上面有一层油膜,黏糊糊的。这种菌味道较苦,且带有一点辣味,因此被称为油辣菇。小小的菌衣上,有一圈圈的纹理。在仲秋的和风细雨中,这些白桦树底长出的真菌让大山的秋天多了另一种色彩,于是,山间热闹了起来。
油辣菇从树叶底下钻出来,到打开伞盖,只需要短短几天的时间。如果人去早了,油辣菇才从树叶底下露出光溜溜的头,太嫩太小了;如果迟去几天,伞盖早已打开,菌杆上满是虫眼,招来许多蚊虫。因此,要把握好时机,在伞盖刚打开的时候,不大不小,正好采摘,我们把这时候的油辣菇称为“菌葫芦”,菌肉鲜美,娇嫩异常。
一到十月,在树林里的落叶下,油辣菇正在蜕变之中。如果没有做足工作,它是决计不敢贸然冒出头的。然而,在精明的采菇人眼里,只要树叶底的油辣菇长成了形,他就能准确找到它生长的位置。刨开树叶,将还是“菌葫芦”的油辣菇取出来。采菇人告诉我,这得凭经验,一是要知晓哪里适合这种菌类的生长,二是看地面树叶呈现的样子。这时候,他们只需要用手中的木棍将树叶轻轻地刨开,那些圆溜溜的油辣菇就冒出了头。许多时候,只需走上一两百步,就能采摘到满满的一背篓。回到家里,将菌杆底的泥土用小刀刮尽,并用清水不断地清洗,再将菌盖和菌杆轻轻的撕成条状,放在油里煎炒。
油辣菇在煎炒之前,需要在水中浸泡一二十分钟,再在开水里煮上几分钟捞出,将水沥干待炒。这样,菇里就少了苦味。在炒制时,配以故乡的腊肉,味儿更足。腊肉是经过松柏枝、木柴等反复熏烤后制成的,因此,保留有烟火之气,充满了故乡的味道。虽然腊肉的肉质较为粗糙,不过配上油辣菇,再加几片高山蒜瓣,味道别样的鲜美。
有一年,我回到家乡。母亲听说我要回来,一大早就忙着将油辣菇洗净,并蒸煮了一根腊肉,准备给我做油辣菇炒腊肉。其实,在这以前,已有很多年没有吃这种菜,几乎忘记了那种味道。那一夜,妈妈端着一盘油辣菇炒腊肉放在我的面前。当我吃上第一口时,离我渐行渐远的记忆突然间被完全的唤醒,就如同那一层厚厚的黄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醉人的味道,悠扬而绵长。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常会想起那次母亲炒的那道油辣菇菜,只是,由于世事的羁绊,始终不能成行,只得将想要再次品尝故乡味道的欲望小心地收藏起来。
在我所居住的小县城里,也有经营山珍的饭馆。一次,我和妻儿一起找到一家这样的饭馆。开店的是一位老人,与老人的攀谈中得知,老人是我的一位远方亲戚,店里的腊肉和野生菌都来自故乡。我说,那就给我们炒一盘故乡的腊肉炝炒油辣菇吧。老人听了,走进厨房内,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油辣菇特有的香味,随着门帘的掀动,老人托着一盘香喷喷的腊肉炝炒油辣菇来。油辣菇是来自故乡的油辣菇,腊肉也是来自故乡的腊肉。吃着吃着,我的眼前忽然间闪现出母亲为我炒油辣菇的样子。然而,母亲与我已是阴阳两隔,也正应了“长大以后,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这一句话。泪眼婆娑中,我分明看到了母亲和故乡的影子。
今年10月,入秋时,气温居高不下。不过,秋老虎并没有持续太久,几场秋雨过后,气温降了许多。我想,山林里的油辣菇应该长出来了吧。于是,趁着周末,携两三位友人回到了故乡。
走进山林,那些鸟雀显然被我们的脚步声所惊扰,一只只从地面飞到枝头上,卖力地叫着。林间的一草一木经过雨水的滋润,绿的更绿了,黄的更黄了。森林里,那些耐受不住寒冷的树叶早已躺卧在去年的落叶上,层层叠叠。看着一大片满是树叶的地面,哪里还有油辣菇的影子。幸好,有村寨里寻菌菇的高手同行。只见他弯着腰,用眼睛扫视着地面,向前慢慢地移动。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一朵油辣菇,蹲下身子,用手中的木棍将油辣菇旁的枯叶轻轻扫去。一朵朵鲜嫩的油辣菇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串串,就像一个个手牵着手跳锅庄舞的故乡人。我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散发着清香味的油辣菇从枯叶中采摘出来,放进背篓里。没过多久,背篓里装得满满的。我们在林中小憩片刻后,背着油辣菇,满怀激动的心情,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回到老家,大姐将采摘回来的油辣菇一朵朵清理干净。随后,从房梁上取下一根腊肉切成片,在土灶里烧上一把火,将腊肉片放进锅里不断地翻炒。待肉片炒成金黄,再将过了水的油辣菇放进去翻炒,起锅前,放上一点蒜瓣。此时,在油烟里,我仿佛再次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还没有品尝,心已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