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西
拾
老葛有木工活的时候,翁青就跟着去打下手。他学活儿学得快,体力又好,几乎把拉锯、推刨、凿孔等累人的活都给包揽了。老葛开始对他另眼相看,有一次喝醉了酒,对翁青说:“你这小蛮子,倒是个好苗子。干脆别走了,留下来和我一起干,你会成为一个好木匠。”
翁青不知道小蛮子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成为好木匠。但他打心眼里喜欢老葛,把他当成了异族大哥。这对于翁青来说,是一种久违的情感,就连对阿尼嘎,也只在塔朗分手的那一刻才有。
老葛识文断字,读过不少书,行李中也有几本破了边的线装书。他们白天做完活,夜晚回到满是锯末味的小屋时,他就给翁青讲书里的故事。故事几乎都是关于汉地的,有很久以前小国间的战争,有江湖英雄的传奇,有狐狸成精的传说,还有神猴取经的故事。翁青总是听得忘乎所以,经常是老葛讲睡着了,他还精神百倍。他这才知道,书是多么好的东西啊,薄薄的纸页间,可以装下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的天上人间。
好几次翁青想离开莫溪,但在老葛面前,总是开不了口。老葛的木工活,已经越来越少不得他了。有时他也认为,自己不忍心作别的,除了老葛,似乎还有那些书里的故事。
有一次,老葛让翁青讲讲自己。翁青一开口,过往的经历就水一般流了出来,汉语似乎也没那么拗口了。在老葛面前,他毫无保留。听翁青讲完,老葛的独眼里一片迷茫,过了好一阵,他说:“你们藏人虽然信奉佛教,但因为钱财和女人发生的事,和汉人也没多大区别。我不明白的是,你这样一路走下去,找到父亲的机会很渺茫,吃这么些苦,到头来就只为去看大海?”
翁青说:“我也说不好。”
老葛不甘心地:“你好好想想,这和你的信仰有没有关系?我听说藏人会千里迢迢磕着长头去拉萨拜佛,甚至不惜死在途中。你这么做,会不会也相当于一种朝圣?”
老葛的话启发了翁青,内心升起从未有过的悲壮和豪迈。他想,是啊,何不把它当做朝圣?他听人讲过,大海在佛经里象征着永恒和祥瑞,把去看大海当做朝圣,起码对自己来说,是个好理由。
和老葛去做木工,有时东家会留他们喝酒。翁青不喝酒,但喜欢看老葛眯着独眼抿酒的样子。几杯酒下肚,老葛的话会多起来,但从来不谈他的过去。有一次他说漏了嘴,刚说了一句“想当年”,就打住没了下文。翁青很好奇,便追问他,他却转而说起别的:“我有个妹妹,长得像花一样,等攒够钱,我得回去给她订一门好亲事。”
翁青也不好再问,只隐约觉得他不像个普通木匠。
翁青的想法印证得很快。几个月后,莫溪镇来了红汉人的队伍解放军,当地有钱的大户跑了几个,没跑的,不管富人穷人,也都轻易不敢出门。没过几天,在跟着解放军来的工作队的宣传鼓动下,人们越来越多地涌上老街,今天慰军,明天集会,满脸的喜悦与亢奋。
翁青听尼赛头人说过父亲有可能投靠了红汉人,心想,要是父亲出现在这里,那该多好啊!便约老葛去红汉人那打听打听父亲,老葛推说头疼不肯去,神色不太自然,大白天的,竟然用被子蒙着头睡了。
翁青也没顾上多想,一个人上了街。他在街上转了一圈,虽然见着几位工作队的人,却因为汉语不够好,始终没勇气上去问。他心里暗骂老葛不够朋友,怏怏回去,进了小屋,发现老葛连同他的行李都不见了。他急忙出门去找,没找着老葛,却见一些人朝土地庙方向跑,就跟了去。到了那里,翁青傻眼了,老葛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过来,一缕斜耷的头发挡住了他的那只好眼。
翁青挤在人群中一路跟到老街下街口的天主堂大院门口,被两个解放军哨兵挡住。翁青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葛!”
老葛刚一扭头,就被押他的民兵一把推进院子。
翁青浑身发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回到小屋,脚步像是踩在半空里。他呆坐了很久,也不想吃饭。入夜,屋外下雨了,他听着雨声昏昏然睡去,天亮前,做了个梦,梦里,碧蓝的天空铺在地上,脚下是漂浮的云朵和不时疾闪的鸟影,而头顶,是阔别的硕曲河谷,色尔寨的珊瑚坡和尼赛寨的青稞地都隐约可见,最抢眼的,是弯弯绕绕闪着银光的河流。河岸黑压压走着一群人,人群里有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人——父母,阿尼嘎,尼赛头人,扎西,郎然朱古,雍西,老葛……所有人都在仓促逃离,所有人都在急切去往。
第二天一早,翁青又去了天主堂大院。院门前的两个哨兵已经不是昨天的了。其中一个问他:“你是什么人?来干嘛?”
翁青说:“你们昨天抓的人是我朋友,我想看看他。”
一听这话,哨兵的神情变了,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对着他,大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吓得翁青连退几步,一个趔趄,坐在了积着雨水的地上。
这时,大院的木门打开了,一位军官模样的黑脸汉子走出来,用藏语问翁青:“你是藏人?”
翁青狼狈起身,点着头迎上去:“是的,我是藏人。”
那人示意哨兵放下枪,说:“我在院里听见你说话,就觉得像是藏人说汉话,果然没错。没想到在这还能遇上藏族老乡。你是哪里人?”
“硕曲人。”
“叫什么?”
“翁青。”
“来莫溪干什么?”
“流浪到的这里。”
那人想了想,把翁青带进大院。大院里高高的钟楼旁,有一个飘满水葫芦的小池塘,池边一棵高大的榕树遮住了半院子的阳光。翁青跟在那人身后上了几级台阶,进入一个敞着门窗的房间。那人倒了杯开水给他,说:“我叫顿珠,安多人,是解放军的副连长。”
翁青问:“我父亲叫多登,多年前出走,有人说可能加入了你们的队伍,您认识他吗?”
顿珠反复念叨几遍“多登”和“硕曲”,陷入沉思,最后满怀歉意地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么个人。解放军的队伍很多,队伍里藏族人不少,有机会我帮你打听打听。”
翁青难掩失望之情,但还是向他表示了感谢。
顿珠问他:“你怎么认识我们抓的那个人?”
翁青便把认识老葛的过程大致讲了一下,说:“老葛是个好人,你们一定抓错了!”
顿珠笑着摇摇头,说:“他不叫老葛,也不是好人。我们在莫溪的眼线早就盯上他了。”
翁青问:“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顿珠眨眨眼,卖了个关子:“过几天我们要召开群众大会,公开审判他和十几个像他那样的人,到时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翁青一惊:“你们不会杀他吧?”
顿珠噗嗤一声笑了:“那倒不至于。”
收敛笑容前,他还冒出一句翁青倒懂不懂的汉语:“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翁青有些发懵,脚下也是轻飘飘的,像是一不留神,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他觉得丢失了老葛,自己寻父和看大海的旅程将变得索然无味。
他沉思片刻,说:“让我见见他吧。”
顿珠把头摇得很坚决:“不行,他不能见任何人!”
翁青从腰上解下那把银刀放到桌上,看着顿珠的眼睛央求:“我只需见见他,您要不放心,可以在边上盯着。这刀,就算我的一点谢意!”
顿珠有些犹豫,翁青作势要跪下去。顿珠一把拉住他,从衣兜里掏出个怀表看看:“他在这里应该也没什么亲人。这样吧,看在藏族老乡的份上,我让你和他告个别,下次见面,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出门前,翁青看了看躺在桌上的龙纹鞘银刀,心想,看来今天注定是个告别的日子。他懵懵懂懂跟着顿珠去了院子北侧的一个独立的小平房,门外的哨兵正抱着枪打盹,一见顿珠,慌忙站好敬礼。左侧墙边,一树三角梅开得正艳。
一进房间,翁青就看见老葛背靠着墙,盘腿坐在一张棕垫上,头顶,是房间里唯一的小铁窗。看到翁青,他高兴地喊起来:“你怎么来了?”
翁青鼻子一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顿珠拍拍翁青的肩:“你们聊吧,过一会我再过来。”说完,从外面锁上门走了。
翁青问老葛:“你怎么就被他们抓了?这究竟是咋回事?”
老葛用后脑勺磕磕墙壁,叹道:“因果不饶人,这就是命啊!你们的佛教不也讲这个吗?”
原来,老葛以前是白汉人队伍里的一个小兵,老家在汉地东部海边,早年红汉人势微时,跟着队伍抓捕过红汉人。一年前红汉人的解放军攻陷他们所驻守的县城,他乔装成老百姓逃了出来,那只眼睛就是在战事中被炸瞎的。他一路辗转到莫溪镇,重拾当兵前的木工手艺讨生活,认识翁青时,已经在莫溪待了一年多。
他说昨晚梦见了从他家房前流向大海的河流,梦见了老母亲和妹妹。说着,营养不良的脸开始泛红,独眼里闪起泪光。
他还说原本有个打算,要是能躲过这一劫,就带着翁青一块儿回他家乡,如果翁青愿意,可以做他妹夫。说到这里,他笑了:“我妹妹是个哑巴,没我说的那么好看,但人很聪明,你会喜欢她的。做了我的妹夫,你就离大海很近了。”
翁青说:“我长的是吃糌粑的胃,迟早得回种青稞的地方,在你们的地方,我待不住。”
老葛说:“你可以现在就回去。我早听说解放军要渡过牦牛江去你们那个方向,他们所到之处,种青稞的穷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翁青不明白种青稞的穷人怎么一下都能过上好日子,但他现在并不急于问老葛,因为他有另一个问题:“你会坐几年牢?”
老葛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好说。”
翁青怔了怔,说:“见不到大海,我不会回去的。”
老葛舔舔干涩的嘴唇笑:“你这小蛮子,我就喜欢你这股傻劲儿。我早想告诉你,靠双腿走到海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非要去看海,你可以坐汽车、火车、轮船,或者是飞机。”这些都是翁青没见过的,因此又费了老葛一番口舌。
翁青问:“江水从这里到大海,要流多久?”
老葛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估计怎么也得三五个月吧。告诉你个书里的道理:海水被太阳晒成水汽飘到天上,遇冷聚成雨雪,雨雪落到地上汇入江河,江河最后又流进大海。它们互为源头和终点。佛教不是讲生死轮回吗?这就是水的轮回。你这一路走来,地上的流的,天上飘的,其实都是大海的一部分。大海没你想的那么美,不过就是看不到边的水,就像把眼睛贴近江面看长江。”
老葛的话很绕,但翁青听明白了。他觉得读过书念过字的嘴巴,说什么都头头是道。
翁青:“你的意思是我没必要走下去了?”
老葛:“差不多吧。反正你也找不着你父亲。”
翁青:“我们认识这么久,为什么今天才听你这样说?”
老葛咧嘴一笑:“我这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翁青问:“你杀过人吗?”
老葛想了想,说:“怎么说呢?打仗的时候对着前面开过枪,谁知道有没有打中人。”
翁青说:“那你就一口咬定没杀过人。带我来的解放军副连长是藏人,我再去求求他,或许可以放了你呢!”
翁青这话说得没有丝毫底气。
老葛拍拍他的肩:“没用的!他能让你见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外面传来顿珠和哨兵的交谈声,接着,是开锁的声音。翁青猛然醒过神来,忙问:“老葛,你还有什么话没有?”
小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老葛笑得很苦涩:“没了!”
“你对家人有什么话没有?”
“就是有话,你也带不到。”
“你怎么知道我带不到?”说这话时,翁青的脑海里闪现出蓝天一样美丽的大海。
老葛摇摇头,独眼慢慢黯淡下去:“我也真没什么话了。她们应该以为我早就死了,这样最好,免得她们又哭一场。”
这时,顿珠进了房间,示意翁青该走了。翁青抓住老葛的手不忍松开。老葛使劲挣脱,说:“去吧,小蛮子,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翁青强忍泪水走出小屋,刚到大榕树下,就听见老葛在喊:“翁青,我不是老葛,我是老李,我叫李富贵!”
翁青不敢转身,泪如泉涌。
顿珠感慨道:“一个汉人,一个藏人,两个流浪汉,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又说:“刀是把好刀,我很喜欢。你真舍得送我?”
翁青的心思还在老葛那边,没回过神来。
见翁青不说话,顿珠磨蹭着把几块银元塞进他的口袋:“要不,算我买的吧……”
翁青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天主堂大院,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要命的经脉被抽去了。顿珠叫住他,说:“你懂汉语,愿不愿在我们队伍里当翻译?”
翁青听得一震:“什么?参加你们的队伍?”
顿珠点点头:“顺便可以找你父亲呢!”
翁青动心了,问:“你们还要去哪里?”
顿珠说:“过江,去比硕曲更远的地方。我们要解放全中国。”
翁青愣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东边的天际,说:“我得先去那边。”
顿珠问:“去看李富贵的家人?”
翁青说:“去看大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