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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13日

逐梦『天边外』

读康巴作家王朝书《在甘孜》

◎龙叟

终于读完了老同学王朝书的长篇非虚构新作《在甘孜》。读得很慢,每晚临睡前仅读两个或者一个篇章。很想把她在高原上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都研究一遍。

作为“康巴作家群”书系之一,《在甘孜》用书名鲜明地展示了其地方文学的特征。然而,这不是一本重在描绘康巴高原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的作品,而是展示对理想、爱情和命运深刻思考的思想之书。在朝书笔下,康巴不仅是地理的高原,更是梦想的高原,是精神的高原。

作品从大学毕业季写起。朝书在开篇写道“去哪里,必须有决断了”。但是所去方向,她还没有答案。她只知道“自己将要去远方”。去远方,是离开自己熟悉的地理环境和生存状态的一个模糊概念,是一种希冀,也是摆脱现实生活的本能抗争。这样的开篇,注定会故事丛生,因为一个毕业生的举步之际,将迈向人生任何一种可能。这样的开篇,也注定会关涉梦想与现实的反差、奋斗与命运的冲突。

在第一个篇章《远方的梦》中,朝书叙述了自己年少时种下的文学梦。而行走远方,又是每一个文学梦的延伸。她生长在二郎山西麓、大渡河畔,喜好读书并总爱幻想,于是大山之外的远方、河流尽头的远方,都让她“无法彻底心安”。她真切感到“一种欲望从心中升起,想去远方”。她想去北京、上海、广州等大都市看看世界的繁华,但大二时仅仅去了一趟成都,那些林立的高楼和密集的人流就让她感觉不适应,那种“转瞬的快乐”与她“想象过无数次激动人心的远方实在不相符”。在心里,她一次次对“远方”进行筛选,最终,选择了逆流而上“去康巴高原”。为此,她专门利用毕业前的短暂时光,乘坐十二个小时的长途班车前往甘孜州的甘孜县体验生活。高原上的草场、牦牛、马匹、牧人以及青稞地、白塔林、僧人、经幡、法铃声,对她来说都是新鲜迷人的。她在夏季暴雨中感觉到“高原,不仅是高的,还是大的”,于是,徘徊不定的她终于有了明确答案:毕业去甘孜县工作。

多数时候,现实都是梦想的最大敌人。朝书自然也有这样的经历。为了实现“去远方”的梦想,她遭受的第一个痛苦,就是作出与相恋两年的恋人分手的决定。此后,在《报到》《安家和沙发》《篮球场》《踢踏舞》《甘孜老街和活鬼》《朋友林》《学校改名与做生意》《难妥协》《离开》等篇章中,当她如愿以偿分配到甘孜师范校任教后,诸多不如意并没有放过这个怀揣梦想的姑娘,教导主任的偏见、校长大刀阔斧干事业却给她带来心灵反向之感的苦痛、自己因无法进入身处的土地无法写作而学会麻将游戏的无奈、第一次独自醉酒后的哭泣,以及没有真正爱情的第一段潦草婚姻、为生计而不得已做点小生意的屡次失败,那些想象中美好的事物,逐一站到了她的对立面。在甘孜,她也结识了不少朋友,写到了同乡、校友、踢踏舞者、卡西老师、林夫妇、容、僧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之间因命运连接的故事。

身在甘孜县这个“远方”,朝书逐梦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歇。她探访古寺、奔走草原、探寻土司官寨遗址,并记录了一个个新奇的传说——甘孜老街的“活鬼”、放生牦牛守护母亲遗体的悲号、黄鸭伴侣的凄美爱情、猎人为一只神奇獐子而放下的猎枪、旱獭与雄鹰的友谊……这些故事,正是一个怀揣文学梦、胸怀远方的人所需要的素材和精神食粮,也让她一点点接近了生命的真相。

在远方,是对“去远方”的忠实回应。为了让回应更加响亮,朝书在她这本原本应始终以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叙事的自传体作品中,又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大篇幅叙写了两个人的人生片段:画家丘原和诗人丹。这两个艺术家、诗人,在上世纪80年代从著名高校毕业后,原本可以在大城市的文化单位或高校工作的,却在轰轰烈烈的做梦潮中,不仅整日谈论、编排尤金·奥尼尔的戏剧作品《天边外》,还“都在梦想着自己的天边外”,并深感“冥冥中早已注定,天边外会是他的命运”。而《天边外》旨在揭示人生梦想和客观现实的矛盾,戏剧中的“天边外”其实就是一场虚无飘渺、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丘原和丹,这两个胸怀远方的青年,毅然放弃世俗的“大好前程”,先后前往康巴高原,抵达他们心中的“塔希提”,探寻生命的深层意义。

朝书在这部非虚构作品中,采用了小说叙事的复线叙述法,或者说借鉴了电影艺术的平行蒙太奇拍摄手法,以双线叙事,把同一空间但不同时间的人事物同时平行铺写,既写从二十多年前一路走来的自己,同时也写从四十多年前走来的画家丘原和诗人丹,而“追逐深藏在这片高原上的梦”即是整个叙事的交汇点。朝书在叙事中试图构建多重平行时空关系,使怀揣同样梦想的画家丘原、诗人丹和她自己,在并不相交的时间里,能够一次次在甘孜县的街道上、学校里、舞厅内、牧场上相遇。这种巧妙手法的运用,使得叙事更显层次感和立体感,不但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和读者的代入感,而且更加有效地传达了“寻梦者心灵相通”的情感主题。在这种叙述中,朝书不断暗示三个人物的人生轨迹将对彼此命运产生某种重大的影响,这不仅使不同篇章之间无缝衔接,也使人物与人物超时空相遇成为必然,并一步步为人物的潜在关系涂抹上神秘色彩,从而带给人一种特别的阅读体验,引发强烈的共鸣。

语言上,朝书在叙写有关“我”时,多数时候是沉郁的、灰色调的,直到“进入报社”之后,语言基调才明快起来。这恰好契合了一个追梦者的人生历程,即,从最初“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迷途感以及对未知前路的忐忑,再到艰辛的探索,最后终于达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以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豁然开朗的人生境界。比如写到甘孜师范学校报到后,“那些天,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梦想,就像空中的云,被太多的因素左右。稍微一点风,就可能吹散了”。写独自到达通玛草原时,“夜晚,乡下太安静了。连野狗的叫声都没有”。而对画家丘原和诗人丹的叙写,朝书则明显倾注了超越自我的情感力量。在《塔子山下的表演》《春天般的温暖》《谭老头》《到理塘转一转就飞回》《菜园坝大姐姐》《六便士》《舞厅和公园》《此在》《活法》等篇章中,他们“望断天涯路”的迷茫,他们行走在康巴各个县城的孤独背影,他们融入康巴高原后的欢愉都跃然纸上,可感可触。尽管他们与朝书的人生之路有着惊人的重叠之处,但作为她精神的指引者,有关他们的故事,朝书始终都饱含崇敬与景仰之情,因而色彩基调是明快的,是整体向上的。在朝书的笔下,这两位传奇人物在康巴高原上遇见的春、梅、理塘志玛、铁木侠、阿文、央金等人,也同样赋予了传奇的色彩,他们血性、诗意、重情重义、理想主义、逐梦人生,他们沿着各自的命运线路走向“天边外”。诗人丹,不仅成为了她写作和精神上的导师,也最终成为她最亲密的爱人。

读到最后,作为老同学,我忍不住要对朝书竖起大大的拇指。在最美好的年龄,我们都做过最美好的梦,它们放置在我们心中最圣洁的地方,可当我们历尽沧桑、身世浮沉,它们或者被岁月尘封、或者被重重摔碎、或者被偷偷调包。多年以后,当猝不及防间旧梦重提,我们除了惆怅、苦痛甚至呐喊,面对命定的结局,终究不过一声叹息。而现在,纵观当年同窗,还在为“天边外”勇敢迈步的,仅余朝书一人。

身处二郎山的另一侧,我也曾从青衣江畔出发,登上山顶眺望远方,并随后写下:

一旦此行向西

任大渡河浩浩东去

也视若无睹。西去有高山

有荒草和砂砾,在巨大的空白中

修行。有替人们

暗下决心的雪崩

有个骑白马的僧人

一直是道路上最清白的月光

笛声如弱柳,已劝止在来时山脚

山顶牛羊散落,像一个人

一步步丢弃的俗念

再一粒粒种下的随遇而安

是的,只有在山顶

二郎山才是高远和静谧的

才回到一座山的本来意义

更辽远的上空,需要一只鹰

盘旋。让审视

始终位于高处

只是一忽儿冥想。已让他

完成更高处的一瞥:

独处山顶的自己,一条古旧之路

承载的远方

——龙叟《在二郎山顶》

时至今日,“去远方”,于我,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密布裂纹的梦而已。

但我深信,从未停止逐梦的人,注定将行走在更高处和更远处。祝福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