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我知道。那年,我还在达霍弄巴的雪窝沟内打死过一头狗熊呢!妈的,熊掌比我脸还大。”甲瓦细眯着眼睛,像在这迅速消瘦下去的夕阳下搜寻什么猎物。
起风了,刮阴了半个天。有狗在远处狂咬。
呜哇,呜哇……
凄凄惨惨的声音从半坡上那棵老杨树上传来,天空更阴沉了。
“哦,看见没有,枝叉尖上站着三只小鸦雀子。”甲瓦双眼死死盯树顶,我嗅出他喷出的粗气里,有股血腥味。
“是哑子生龙喂养的。”我说。
“你放屁。哑子生龙喂鸦雀来干什么?鸦雀子的肉扔给狗都不嗅一嗅。”我看见甲瓦下巴上的那颗肉痣便劲地抽搐,眼眶内有血红的雾。
“是他喂的。他从这么小就喂起,那些鸦雀子很听话,常常飞到哑子的肩膀上,温顺得像只狗。”我说。
“屁话。哑子又在搞迷信了吧。哈哈,我让他去拜几只死菩萨吧。”
甲瓦举起枪,砰砰砰三响,树项上一片静寂,树叶唰唰掉着。过了许久,响起了三团肉砸在坡地上的沉闷的声响。
我望着土楼顶,才预感到要出什么事。
土楼顶一片平静。过了不久,寨子里的狗狂咬起来,黑夜就悄悄来临了。
甲瓦吹吹发烫的枪管,捡起地上一颗颗空弹壳,望着我们说:“谁想吃鸦雀肉,就提回去烧来下酒。妈的,我却情愿啃干牛肉。”
没有谁发笑,我们悄悄地离开了这儿,心里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
半轮月牙儿穿出厚重的云雾时,已是半夜了。我是被一串尖厉的嗥叫声惊醒的。风猛然地敲着门板,门脚下渗进来一片白惨惨的霜粉。
呜哇,呜哇……
分明是鸦雀子的叫声,悲悲切切,咬人心肺。我披上衣服,掀开门,月光亮得像浇了满坡的水。
我仰起头,望着屋顶的平台。清冷的月光下,立着一瘦骨嶙峋的人,半敞着让寒风刺得青紫的胸脯,头发乱草似的飘在头顶,手掌紧捧着嘟得滚圆的嘴,吐出一串酷似鸦叫的声音。
呜哇,呜哇……
是哑子,他是在痛哭几只死去的鸦雀吧。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把鸦叫学得这么逼真。难道他真的不聋,什么都听得见?
呜哇,呜哇……
风把的凄凄苦苦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月光暗淡下去,罩在远山顶上的黑云里响起了轰轰隆隆的雷声。
夜,淹没在寒冷厚重的雾气中了。
声音
甲嘎和小胖子常来看我,带些寨子里的新鲜的笑话。还有阿嘎,每次来都要带吃的东西,奶渣啦,牛肉干啦,酸奶啦,生怕我吃不饱,饿瘦了。
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月亮露了一下脸,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可满天的星辰却出奇的美丽。甲嘎在我这里喝了晚茶后,就不想回去了。
我们坐在露天平房顶上,能感觉到星星在头顶蹦跳。哑子坐在暗处一动不动,他背靠着木柱子在墙上扯出很长的投影。甲嘎说:“你成天陪着个哑巴,肯定寂寞死了。”
我说:“哑巴只是嘴里说不出话,他的耳朵比我们的都尖。他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
甲嘎就笑,说:“你们都说哑子耳朵尖,我就不信。十个哑巴九个聋,莫非这个哑巴却生着一对与别人不同的耳朵?”
哑子在黑暗处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像在警告甲嘎说的话。甲嘎缩着脖子伸了下舌头,说:“天呀,他耳朵真的很尖。”
夜往深处走去,风很冷也很爽。我很喜欢风把甲嘎的长发撩起来高高飘扬的样子,他看起来真像连环画中画的那些阿拉伯王子。他的双眼也变得又黑又亮。他瞧了眼满空的星星,说:“很怪,每股风刮过时,我都听见天上的星星丁丁当当地响,像一些金属片在空中碰撞。”
我看着星空,说:“那是你的想象。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星星肯定是天堂上下的雨,那雨的颜色是金黄色的,落下来还是落到天的地上,天上的地是透明的,我们地上的人看见了,就说,看吧,满天的星星!”
甲嘎就笑,说:“你们画画的脑袋就会想事情。可我眼中,星星就是星星。不过,风刮过时,它真的能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
我听了一会儿,说:“我没听见有声音。”
他叫我别出声,再听,听一会儿声音就会响了。我又听,笑着说:“能听见星星发出声音的,肯定是转世活佛。”
甲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激动地说:“我很小的时候,有群寻访活佛的喇嘛到了我家,他们拿了些佛珠、钞票、铜镜和笔等东西让我认。我喜欢上了那串佛珠,因为那一颗颗油光黑亮的珠子太诱人了。他们说我是转世的活佛,认识前世喜欢的东西,要我跟他走。我父亲大发雷霆,把他们狠狠骂走了。我父亲是共产党员,在县里做官,他可不相信那套。”
我说:“你信了?”
他害羞地笑了一声,说:“我不信。我奶奶信,还有我母亲也信。她们有时对我恭恭敬敬的样子,连我也觉得害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