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人
钟秋果听完,叹了一口气。
“秋果,没法,中华民国的事认不得真。”胡仁济说。“清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根本没法核查。这么多受灾户,我们带的救济粮、救济款只是杯水车薪。不如这样——降低标准,照名单按一半发放,下点毛毛雨?”
钟秋果说:“不行。莫洛村村长不是说全村户口都在他肚子里头吗?明天会上重新登记造册,叫赵元福、马龙跟村长们一户户核对,弄完了叫头人、村长按上手印,出现差错拿他们是问。我就不信落实不了!”
胡仁济见他这样较真,不好多说,便叫赵元福收捡好单子,吩咐他叫贡布明天早点在嘛呢坪布置会场。
钟秋果说:“办事处带来的救济粮肯定不够。除了抓紧催交今年的地粮,把它转拨为救灾粮外,还要动员土百户和富裕人家捐粮、捐款,以保证缺粮户度荒,表现好的可以考虑吸收入党。”
胡仁济一拍大腿,叫道:“这主意好,让他们都出点血!”
赌酒,不醉不罢休
晚宴,客厅横梁上挂着两盏洋油马灯,除灯下有阴影外整个厅堂都照亮了。泽仁旺姆陪钟秋果胡仁济坐主宾席。客人面前摆放着白玉酒杯,女主人则是一个景德镇细瓷酒杯,显然是着意安排的。
管家陪王中、赵元福、马龙、夏富成坐门边的次宾席。
火塘里,装满酥油茶的铜壶冒着热气,奶香飘逸。
泽仁旺姆站起来,双手合十,颔首微笑,说道:“小妇人刚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临时弄了点酒菜,聊表歉疚之意。丹增身体不适不能作陪,非常抱歉!”她举起酒杯。“第一杯酒,向两位长官谢罪,我先干了!”
钟秋果抬了抬屁股,说:“慢慢来,我喝一半。”
“不行不行!”她摁住他的手。“俗话说‘茶满欺客,酒满敬人’,我满心满意敬酒,这第一杯无论如何得干!”
钟秋果无奈,只好干了。
泽仁旺姆再次起身,斟满酒,双手将酒杯举到眉头,说:“第二杯,是拜师酒,拜钟特派为师,教我打枪。哈哈,从今往后,我听师傅的!”
钟秋果犹豫着,干了酒就等于收下这个难缠的徒弟,她肯定还会使出新的招数;倘若推辞、拒绝,就把她得罪了,以后雅卓的工作如何开展?
泽仁旺姆眼波流转,盯着他,举杯的手停在中途等着。
钟秋果迟疑片刻,只好举杯相碰,喝下拜师酒。
她坐下,吃了一夹菜,再斟上酒,起身敬胡仁济:“第三杯敬胡县长,你大人有大量,得罪冒犯之处,请多多原谅!”她右手举杯,左手托着杯底。
“你敬我,得有特别的表示。”胡仁济稳坐着。“喝交杯酒怎么样?”
“交杯酒?蛮家没这个习俗。”她放下杯子。
“嗬嗬,还不好意思哦!”王中在一边瞎起哄。
钟秋果觉得胡仁济有点过分,出面解围:“这样吧,夫人敬个双杯。”
“好、好!”泽仁旺姆立即响应,把龙杯抓过来,斟上酒摆在自己面前。
“才把她收为徒弟,胳膊就往那边拐了?”胡仁济瞥了钟秋果一眼。
“我先干了。”她将两杯酒接连喝下,用手背擦擦嘴。
胡仁济只好端起凤杯一口干完,吐出一股酒气。
泽仁旺姆又一一斟上酒,把龙杯放回钟秋果面前,不紧不慢地说:“胡县长去俄叠断案,三下五除二几板斧就收拾归一了,实在太能干了!”
胡仁济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搭茬。钟秋果听她话里有话,看了她一眼,想听下文。她却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碗道:“吃菜,吃菜!”
钟秋果说:“夫人有话请直言吧!”
她尖起嗓子说道:“听说,胡县长判木汝部落赔偿牲畜1000多只,交命价、罚款1000多块。木汝不过60来户人家,摊到百姓头上,每家每户要赔20头牲口、20块藏洋,这大灾荒年里,不是要逼死人吗!”
钟秋果问:“老胡,你不是说落实下来只赔百来头牲口吗,怎么恁样多?”
“木汝头人爽快得很,认承了抢劫的数额,立马按手印。”胡仁济伸手抓起一块牦牛肉排大啃大嚼。“再说,恶有恶报,谁叫他惹是生非抢掠四邻?”
“是呀,恶人不会有好下场!”泽仁旺姆狠狠地说。
“夫人真是消息灵通,昨天俄叠发生的事你就晓得了。”钟秋果不想深究木汝案,便转换话题:“扎沱设棚煮稀饭救济灾民,效果不错,你可听说?”
“这么大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咋会不晓得。我雅卓肯定比他做得漂亮!”
“明天的赈灾会,全扎坝的本布更巴都要来,施粥大戏一定要唱好哇!”
“当然!我再添些杂粮,把稀饭煮得稠稠的。”泽仁旺姆把脸凑到钟秋果面前,说:“晚上再安排锅庄舞会,整点气氛,咋样?”
钟秋果道:“好主意。遭了灾总不能老是愁眉苦脸的,搞一场锅庄,振奋一下人心,你好好准备准备!”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钟特派!”泽仁旺姆高声喊道:“玉珠!”
玉珠应声而出,端来一只大钵。泽仁旺姆说:“这是我亲手做的一道新鲜松蕈汤。松蕈你们叫松茸,蕈中之王。味道鲜美,还有药效,女人吃了润泽肌肤容颜光鲜,男人吃了补脑提神强身。你们尝尝!”
玉珠首先给钟秋果舀汤。钟秋果尝了一口,烫得卷舌头,把碗放下了。
泽仁旺姆关照道:“慢慢些,真的很养人,你多喝点!”
“谢谢!”钟秋果抓起一个烤洋芋,一点一点撕皮。
马龙趁机起哄:“好哦,天天都给我们整一钵,看有没有效!”
王中道:“有效也没用——英雄哪有用武之地!”
玉珠给胡仁济和女主人舀了汤,端到另一桌,仍是每人一小碗,把剩下的半钵端回主宾席。
钟秋果吃完洋芋再喝汤,果然鲜滑可口,味道极佳,准备再添,发现早被舀干,胡仁济、王中、马龙、夏富成正埋着头呼呼呼大口喝汤。
他把碗里剩下的松蕈汤喝光,问女主人:“喜欢听故事吗?”
“好呀。小时候阿妈经常给我讲故事,长大了就没人讲了。”
“光绪年间,丹巴县巴底发生了一次农奴暴动。”钟秋果掏出手帕擦擦手。
泽仁旺姆听这“起调”,感觉不是个好听的龙门阵,皱了皱眉。
胡仁济边喝汤边响应:“听说过,究竟是怎么起事的,我还不甚明白。”
“我去过巴底,跟女儿谷一样是个出美人的山谷。大约50年前,巴底土司病死,土妇白利娜姆继承土司职位,她哥哥盖色拉麦辅佐她执掌大权。”钟秋果说,白利娜姆接任后巴底就发生旱灾,田野荒芜,户户断炊,土司兄妹不但不减免租税,反而强收粮食,运到打箭炉卖高价。
“你咋晓得恁样详细?”泽仁旺姆从火塘里提起铜壶,给他盛酥油茶。
“我在康定查过档案资料。”钟秋果说。
她对白利娜姆的放荡不羁不以为然,盯着钟秋果,脸上露出一丝不屑。胡仁济喝完汤意味深长地笑笑。
钟秋果没注意他们的表情,接着讲:“土司官寨有一个娃子,叫德嘎木卡布绒,能说会道,能写会算。他联络了30多个村民秘密聚会,准备火枪大刀策划造反。女土司得到密报,把卡布绒抓进土牢。卡布绒通过守牢土兵传信,让儿子去打箭炉找好友瓦萨西,请他领头起事。瓦萨西联络了巴底土司属下16个村庄,以及与丹巴、道孚两地相邻寨子400多人,歃血盟誓,趁中秋月明冲进官寨杀死盖色拉麦,活捉了女土司和她的两个儿子,救出卡布绒,开仓分粮。一千多饥民从四面八方拥来,追随响应。次日夜,官寨家奴中有一义仆,偷偷放走土司母子。他们逃到打箭炉,请同知大人派兵镇压。不多日,官兵大军压境,暴动农奴乃乌合之众,哪是对手,顽抗了一个多月,弹尽粮绝,卡布绒父子及32个匪徒被抓,其余喽罗死的死逃的逃溃不成军。卡布绒和他儿子被押到打箭炉,当街斩首示众。官府斥责白利娜姆强征暴敛欺男霸女,激起民变,将她裁革,命长子承袭土司职位。此后,白利娜姆孤巢独居,直至寂寞老死。俗话说‘官逼民反’,好多事变都是当官的逼出来的。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今天这样为偷吃马料暴打马夫的事,得把他们当人看!”
泽仁旺姆满不在乎,笑了笑,说:“其实,巴底暴乱的真正原因,是部落出了德嘎木卡布绒这个叛逆反贼,没有他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收粮交税天经地义哪能豁免?天旱水涝哪年没有?土司土妇宠幸部属哪个部落没发生过?请问,有几个地方举旗造反的?所以,关键是要下狠心除掉害群之马!”
“女儿谷有没有害群之马?”胡仁济问。
“有,跟红军走了。像参加苏维埃政府的仁钦多吉、章大、大矢、占丹沙乃、何甲多吉,五六个吧。他们要在扎坝,必生大乱!”
“他们要是回来了呢,”胡仁济故意抬杠,“你能除掉他们?”
“要是自个儿跑回来,收拾他们易如反掌;要是跟着红军打转来,恐怕就是我们的末日——包括你们,比白利娜姆的命运还惨!”
“夫人,我是为你好。”钟秋果见自己的怀柔规劝毫无功效,只好收场。
“谢谢特派员的好意!”泽仁旺姆改口不叫钟特派了,语气生冷。
次宾席的人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各自埋着头吃菜。
管家悄悄问王中:“王警卫官,听说你在康定是刘军长的贴身保镖?”
王中笑笑:“怎么,不像?”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这就是说,你是御前带刀侍卫?”
“带枪侍卫!”王中拍拍挎着的驳壳枪。
“怎么没听你摆起过刘军长的龙门阵?”
“我能随便跟你说吗!”
管家碰了一鼻子灰,忙给王中敬酒陪笑脸。见钟秋果已讲完故事,便双手捧着酒碗走过去,说:“特派员,我敬你,我干了,你随意。”一口气喝完。“你说在洛古沟办养獐养狐场,这主意太好了,有眼光,佩服佩服!”
泽仁旺姆问:“养獐养狐?”
钟秋果抿了一口酒,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想法。
她拈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边嚼边“哦”了一声。
管家又敬胡仁济,夸赞父母官有魄力,要他多保重,不要太辛苦太劳累。
“管家费心了,生活安排很周到很巴适,继续努力!”胡仁济满脸堆笑。
贡布受宠若惊,连说:“应该的应该的!”
“特派员,”泽仁旺姆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我也给你摆个龙门阵!”
钟秋果明白,好戏开场了,略一颔首,且听她讲些什么。
“30多年前,巴塘人杀朝廷钦差大臣凤全,听说过吗?那时你还没有出生,我也是听我爸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