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永强

在历朝历代入蜀的文学家、诗人中，你能想象竟有这样的一位诗人，他不但在当时的诗坛上目空一切，而且对中唐诗人刘禹锡、白居易等人的作品不屑一顾，甚至对盛唐的李白、杜甫也毫无敬意。

有的，他就是薛能。也正因有这样独特的个性和狂傲的胸怀气度，薛能以诗歌创作为己任，时人称其“诗古赋纵横，令人畏后生”。今存诗260首，断句15句，其中在四川创作的占了四分之一。

“末季名手”蜀地情

薛能（约817-880）是晚唐著名的诗人，明人胡震亨称其为“末季名手”。从864年3月到867年春夏之交，薛能先后在成都和乐山生活了3年，创作了近70首诗歌，曾以《江干集》命名自己的蜀中诗作。

蜀地被誉为天府之国，也是唐朝在西南边境的屏障，肩负着抵御吐蕃、安抚南诏的重任。所以，在此地担任西川节度使的人，要么曾是宰相，要么被授予宰相之衔。

864年春，南诏增兵进犯西川，为“持节宣抚”，朝廷派刑部尚书、宰相李石的弟弟李福镇蜀，任西川节度使。此时的薛能任刑部员外郎，李福非常看重薛能的才情，他上奏朝廷授薛能为西川节度副使。薛能由此开启了他三年的蜀地生活。

在蜀地的生活中，薛能无论是军事和理政都没有可圈可点的功绩。但蜀中山水明丽，风物宜人，气候温润，茂林花草丰苏，再加上入蜀正是一年春光明媚的季节，引发了薛能日必赋诗的雅兴。从他的入蜀诗歌，我们既可了解诗人的入蜀感受，也领略到蜀地的秀丽风光。

薛能从长安出发途经褒斜古道，一路上写了《褒斜道中》《褒城驿有故元相公旧题诗因仰叹而作》《题褒城驿池》，所云“十驿褒斜到处慵，眼前常似接灵踪”“鄂相倾题应好池，题云万竹与千梨”“池馆通秦槛向微，旧闻佳赏且踟蹰”，记录了他其途经褒斜道之旅途困倦与沿途见闻。在《分水岭望宝峰》一诗中，薛能描绘了分水岭（今陕西勉县境内）的险峻山势与旅途感受。当年卢照邻入蜀也曾赋《早度分水岭》，杜甫避安史之乱入蜀也有类似诗章。

《西县途中二十韵》是薛能入蜀旅途上最为重要的一首，是了解薛能入蜀感受的窗口。西县即汉朝三沔阳县，即今之陕西勉县。薛能以剑南西川节度副使之职入川，以野客帶剑自謙。诗中 “蜀音连井络”表明诗人已进入蜀地而闻蜀音。山行赶路自不免劳顿，幸有山川壮美宏峻寓目。

继续南下，途经嘉陵驿，薛能留下了《嘉陵驿》《题嘉陵驿》《嘉陵驿见贾岛旧题》。其《题嘉陵驿》：“江涛千叠阁千层，衔尾相随尽室登。稠树蔽山闻杜宇，午烟薰日食嘉陵。频题石上程多破，暫歇泉边起不能。如此幸非名利切，益州來日合携僧。”表明了赴任途中休憩、餐食于嘉陵驿的苦乏之状，因而心生佞佛之念。

途径临邛（今四川邛崃）时，适逢春和景明桃花吐艳的芳菲季节，薛能目睹桃花芳容艳质，写了《桃花》：“香色自天种，千年岂易逢。开齐全未落，繁极欲相重。冷湿朝如淡，晴干午更浓。风光新社燕，时节旧春农。……有影宜暄煦，无言自冶容。洞连非俗世，溪静接仙踪。……芳菲聊一望，何必在临邛。”“有影宜暄煦，无言自冶容。洞连非俗世，溪静接仙踪。”数语，感叹桃花的艳丽脱俗与纯洁高贵。“何必在临邛”，表明他尚未到达成都而在旅途之中。

一路跋涉，864年5月，薛能达到成都，在成都居官期间，题咏颇多。他在《望蜀亭》中说：“前轩一望无他处，从此西川只在心。”当李福南征时，薛能以副职留守成都，并作《相国陇西公南征，能以岛国务，独宿城府作》。李福任同平章事镇蜀，故称相国。且陇西当时属蜀地。诗中反映了李福镇蜀期间的军中大战事，也反映出他作为副职留守成都时不能出战的心境。此战事不久即传佳音，叛军悉平。因此薛能又作《闻官军破吉浪戎小而固虑史氏遗忽因记为二章》。南诏事平之后，蜀中相对安定，诗中洋溢着“昼卒烽前寝，春农界上耕”的升平景象。然而，在南诏归附后，却又横生枝节。865年3月，李福令士兵殴打来成都的南诏遗清官董成，被朝廷贬职。作为副使的的薛能不免受到牵连，被贬到嘉州（今四川乐山）入刺史。

薛能居成都期间，写了不少的题咏诗。《锦楼》是其代表作之一：“溪边人浣纱，楼下海棠花。极望虽怀土，多情拟置家。前山应象外，此地已天涯。未有销忧赋，梁王礼欲奢。”锦楼，乃矗立于锦江畔之楼。浣纱女濯衣于江边，楼边海棠花怒放。放目远眺，远山在目，自然不免引发薛能的思乡怀归之念。

咸通七年(866年)夏，薛能从成都前往犍为任职，途经彭山江渎乡象耳村（今眉山天府新区锦江镇境内），写了《过象耳山二首》。“一色青松几万栽，异香薰路带花开。山门欲别心潜愿，更到蜀中还到来。”（其一）“到处逢山便欲登，自疑身作住来僧。徒行至此三千里，不是有缘应不能。”（其二）象耳山，佛教发源地，松柏茂密，斑竹万竿，青翠欲滴。层岩峭壁，神工鬼斧，奇态万状。山中有宝砚、龙池、峨泉和李白有关的磨针二溪等胜迹。

一路上，薛能诗兴勃发，写下了《舟行至平羌》《暇日寓坏寄朝中亲友》等诗歌。《监郡犍为舟中寓题寄同舍》：“一寝闲身万事空，任天教作假文翁。旗穿岛树孤舟上，家在山亭每日中。叠果盘餐丹橘地，若花床席早梅风。佳期说尽君应笑，刘表尊前且不同。”感叹嘉州任上无所作为之苦。而《春霁》：“久客孤舟上，天涯漱晓津。野芳桤似柳，江霁雪和春。吏叫能惊鹭，官粗实害身。何当穷蜀境，却忆滞游人。”又流露出粗官误身，大志难酬的抑郁，同时，他对巴山蜀水又表现出浓厚的兴致与远游的意念。

嘉州在蜀地是边关，自视清高的薛能置身边城，自然牢骚满腹，心情忧塞，他只好寄情诗酒，向往山川：“茶兴与诗心，一瓯还一吟。压春甘蔗冷，喧雨荔枝深。骤去无遗恨，幽栖已遍寻。峨眉不可到，高处望毛岑。”近在咫尺的峨眉山却可望而未及游览，这是何等扫兴之事。好在嘉州佳山佳水甚多，对于“千题万咏过三旬，忘食贪魔作瘦人。行处便吟君莫笑，就中诗病不任春”的薛能来说，嘉州山水屡见于题咏之中，他先后写了《凌云寺》《游嘉州后溪》等诗作。

867年春，薛能卸嘉州刺史职取道成都北返长安。《春日北归舟中有怀》记录了当时的心情：“尽日绕盘飧，归舟向蜀门。雨干杨柳渡，山热杏花村。净镜空山晓，孤灯极浦昏。边城不是意，回首未终恩。”当日抱怨边城苦寂无聊，临别之际，似乎还有些依恋。

北返路上，薛能在成都、金堂、绵阳等地盘游，对成都的美景、锦江碧波不胜眷恋，也对临邛美酒不胜向往。《春日江居寓怀》云：“归兴乍离边，兰桡复锦川。……临邛若个是，欲向酒家眠。”

离开四川后，薛能先后担任了各部郎中、同州刺史、工部尚书、感化军、武宁军和忠武军节度使。广明元年（880年），被许州大将周岌所逐，全家遇害。

眼高四海空无人

薛能生性傲慢, 与他同时的诗人几乎无人可入他的法眼。刘得仁作诗以苦吟闻名,著名诗人姚合、雍陶、顾非熊、无可等人皆曾与之唱和,韦庄为其怀才不遇而深感不平,曾把刘得仁列为奏请朝廷追赠进士及第者的名单之内。可是当刘得仁向薛能赠送诗卷后, 薛能却极为轻视,“还刘得仁卷,有诗云:‘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讥刘不能变态。”诗人高蟾以“君恩秋后叶,日日向人疏”两句诗得到唐末著名诗人郑谷的激赏。然而薛能却对高蟾甚为蔑视,“谓人曰:‘倘见此公, 欲赠其掌。’”

在薛能生活的年代, 似乎只有“咸通十哲”中的张乔、喻坦之二人稍得薛能之好评,当张、喻二人落第后, 薛作《寄唁张乔喻坦之》：“何事尽参差, 惜哉吾子诗。日令销此道,天亦负明时。有路当重振,无门即不知。何当见尧日,相与啜浇漓。”此诗虽然对张、喻二人的怀才不遇表示同情，言下之意却是只有自己能识拔二人之诗，颇有以诗坛盟主自居的意思。

最能体现薛能之狂傲态度的莫过于他对刘禹锡、白居易乃至李白、杜甫等人的肆意讥评。878年，在许州（今河南省许昌市）担任刺史的薛能和幕中谈宾酣饮醅酎，酒席中有少女作扬柳枝健舞，唱的正是刘禹锡和白居易二人传遍海内的《杨柳枝词》。薛能却认为“无可听者”。他在《柳枝词五首》诗后自注:“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杨柳枝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如可者，岂斯人徒欤？”刘禹锡、白居易二人都作有多首 《杨柳枝词》，这些诗正是以其字句流畅、节音和婉而深得后人赞赏。然而在薛能眼中，这些作品不但没有上述优点，反而正是在文字和音节方面具有致命的缺点!这到底是由于薛能缺乏眼光故而对刘、白诗作的特点视而不见呢，还是他因自视太高故而对别人的优点一概不予承认呢？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薛能对刘禹锡、白居易的讥评流露出的傲慢达到惊人的程度，却是有目共睹的。

薛能对白居易诗还有更加严厉的讥评，他在《荔枝诗》的序中说:“杜工部老居两蜀,不赋是诗，岂有意而不及欤？白尚书曾有是作，兴旨卑泥，与无诗同。”白居易于819—820年间任忠州刺史时曾作《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杨万州八使君》和《种荔枝》两首诗咏荔枝,都写得相当出色，前者是五言排律,其中对荔枝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奇果标南土，芳林对北堂。素华春漠漠,丹实夏煌煌。叶捧低垂户，枝擎重压墙。始因风弄色，渐与日争光。夕讶条悬火，朝惊树点妆。深于红踯躅,大校白槟榔。星缀连心朵,珠排耀眼房。紫罗裁衬壳，白玉裹填瓤。”诗的结尾又寄慨于自己流落僻壤:“近南光景热,向北道途长。不得充王赋,无由寄帝乡!”后者是七言绝句，对荔枝的形貌仅用“红颗珍珠”四字点到即止，其主旨在于慨叹人生易老，萍踪不定，借咏物以抒情。两首诗堪称寄兴深微的好诗，也是古今荔枝诗中的佳作，而在薛能眼中，却认为这两首诗“兴旨卑泥, 与无诗同”。

在薛能的时代，李白、杜甫的诗名早已如日中天。然而在薛能的眼中，李、杜二人的光芒也暗淡了许多。薛能对杜甫尚无明显的贬词，但是他似乎认为自己的诗才与杜甫在伯仲之间，其《海棠》诗序中说:“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工部子美于斯有之矣,得非兴象不出，殁而有怀。何天之厚余，获此遗遇,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对于李白，薛能就不假辞色了:“李白终无取。”又说：“我身若在开元日,争遣名为李翰林!”意谓如果他生活于开元年间的话，李白的诗名就会相形见绌了。在韩愈写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之句数十年后,薛能的上述言论真是惊世骇俗之论。

贾岛或许是薛能难得看重的诗人。864年薛能入蜀南下经过广元市境内的嘉陵驿，目睹贾岛途径嘉陵驿留下的题咏大发感慨：“贾子命堪悲,唐人独解诗。左迁今已矣,清绝更无之。毕竟吾犹许,商量众莫疑。嘉陵四十字，一一是天资。”诗中同情贾岛的不幸命运，称赞贾诗的清绝风调。然而第三联的语气却甚为暖昧:“毕竟连我都许可贾诗，众人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仿佛贾岛的诗歌成就有待于薛能的肯定。

薛能不仅对前辈诗人不屑一顾,对前代的著名政治家也持论甚苛。在唐宋时代，杜甫、李商隐等对诸葛亮的赞誉几乎是人所共知的定评，而薛能却公然大唱反调，并先后写了四首诗。

其《游嘉州后溪》诗云:“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认为诸葛亮与其辛苦奔走而一事无成，不如高卧陇中当个隐士。《早春书事》诗云:“焚却蜀书宜不读, 武侯无可律余身。”不仅诸葛亮本人受到否定，连“蜀书”也遭到连带。在《西县途中二十韵》中说：“葛侯真竭泽,刘主合亡家。陷彼贪功吠，贻为黩武夸。阵图谁许可，庙貌我揄揶。”对诸葛亮的功业肆意贬损。在《筹笔驿》一诗的序中说:“余为蜀从事，病武侯非王佐才,因有是题。”诗曰:“葛相终宜马革还，未开天意便还山。生欺仲达徒增气，死见王阳合厚颜。流运有功终是扰，阴符多术得非奸。当初若欲酬三顾，何不无为似有鳏。”对诸葛亮的功业和品德全盘否定，甚至加以“奸”字的恶谥。在薛能眼中诸葛亮就不过是一个无才无德之辈，可以说是唐朝唯一对诸葛亮全盘否定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