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我说:“阿嘎对我讲过,活佛都是些很有学问的人。有些活佛还是很有名气的医生、科学家和建筑师。大金寺过去那些宏伟的建筑,就是一位从拉萨来的活佛设计建造的。”
甲嘎说:“活佛很小就开始念书,跟着最有学问的师傅学许多东西。我不爱读书,看见文字的东西头就痛得要死。后来,我父亲母亲死于一次车祸。那辆小吉普车从桥上开进了江里,他们的尸体都没找到。他们去了天国,我却没有能力救他们归来。我只能是假活佛。”
我也跟着甲嘎笑起来。不过,一股强劲的风吹过后,我真听见了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很柔宛的曲子,用小提琴奏出的,在静寂的星空中缓缓淌来,很美很揉情。我说,这地方怎么有人拉小提琴。甲嘎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我说:“你可能太寂寞了,就爱胡思乱想。达瓦拉姆早就跟着别人走了,你还想着她跑到这里来给你拉小提琴?”
他的嘲笑没把我激怒。我向他发誓,我真的听见了拉小提琴的声音。不信,他尖着耳朵仔细听,提琴还在演奏。
他听了一会儿,摇着头说:“你也太痴了。达瓦拉姆的学校离这里像天边一样的远,放炮声也不一定能传到这里来,怎么会听到小提琴的声音。”
我与他争执的时候,哑子跳了出来,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耳朵,说那声音他也听见了。甲嘎问:“你也听见了?这么说我的耳朵聋了?你说说,你听见了什么?”
哑子皱着脸,双手捧起又散开,做了个大爆炸的动作。甲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们三个人,在这个满天星星的夜晚,同时听见的却是三种不同的声音。那么耳聋了的,只能是用声音蒙骗我们的天老爷了。
甲嘎拍着我的背,说:“那天,我去小学借粉笔写通知时,亲眼看见了那个男人的两个儿子围着达瓦拉姆叫阿妈。达瓦拉姆给这个儿子擦鼻涕,又给那个儿子捆鞋带,真像那两个儿子的母亲。你知道,格桑拉姆和我谈起时,都觉得达瓦拉姆太可惜了。不过,人家喜欢那样。月亮是属于天上的,那种日子是属于人家个人的,谁也管不了。”
我有些伤心起来。十七岁的我第一次明白,伤心是一眼无底的海子,踩进去了,便越陷越深,怎么挣也爬不出来。我对甲嘎说,我是太痴了。我想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
甲嘎站起来,打了个哈欠,说:“好了,去睡觉吧,在梦里什么东西都会忘得干干净净。”
那夜里,我梦见达瓦拉姆像条蛇似的朝我游动过来,把我像截断木桩似的紧紧缠绕。她的身子冰冷如雪,吻着我的嘴唇时,我嗅到股浓烈的蛇腥味。我一惊,便醒了过来,肚子上冷冰冰的一片。我明白,自己梦遗了,害羞地裹在被窝中动也不敢动……
太阳很好。秋收已过去一个多月了,按日历上写的冬天也该来了。太阳还是白晃晃的,不暖和却十分明亮。
哑子与我还是喜欢坐在蹲在阳光下,哑子缝补皮袋子,我翻看那几本早已翻烂了的旧书。我们的手冻得紫红,指头关节处开着裂口。我们还是愿意坐在阳光下。
哑子猛然抬头,好像听见了什么。
我望着他一脸的惊奇,就笑,说:“你听见老婆在天堂里叫你吧?”
哑子急了,指指耳根,又指指平房顶下,那意思是说有人在下面喊我,还是个女的。
我听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又笑哑子的耳朵神,能听见鬼说话。
哑子急红了脸。他叫我去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我站在平房顶,果真有人在向我招手,在很远的地方,只看见手动,不知她喊的是什么。她的旁边还有两个小孩,追着一头小羊羔玩。她来到平房底下时,我对她说:“达瓦拉姆,你怎么想起上我这里来?”
达瓦拉姆指指两个孩子,说:“洛布和降措买了头羊羔,吵着要上草坡上来放放,我就跟来了。”
我叫他们上楼来,喝点热茶。他们说什么都不上来。达瓦拉姆坐在草地,眯着眼睛看两个孩子打闹,又回头对我说:“看看,他们调皮极了。”她眼里却荡漾着生活的惬意和对两个孩子的满足。
我说:“嘉措格怎么没跟着来?”
她说:“孩子他阿爸上县里开会去了。”
我没话可说了。风从我的眼前刮过,好像那是一条没有了情感的河,河中的水寡淡无味,流过你的眼前,就把你心内淤积的一切化解不开的东西,冲淡冲走了。我坐在平房顶,她坐在下面的草地,我们好像都无话可说。只有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还有些勃勃的生机。
她的脸是红润的,白了胖了。看样子,她是幸福的,嘉措格虽说貌不出众,却给了她想得到的一切。
一群鸦雀从杨树顶上飞起来时,哑子也兴奋了,舞着手咿咿呜呜地叫起来,好像他也是鸦群中的一只。
而我,却忍受不了孤独的侵袭,躲进了暗黑的屋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