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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1月07日

越走越荒凉

◎嘎子

她围上围巾,握着手电筒,边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边朝黑沉沉的沼泽地方向跑去。

整整一夜,他们都没回来。

天亮时,老喇嘛和刚回来的嘉措格,踩着满地的水进了沼泽地。在荒草深处,他们找到了两个抱成一团,快冻僵的孩子。问他们妈妈呢?他们只知道哭泣,指指不远处的泥浆地。嘉措格看见泥浆上有一条火红的围巾,那是他在州府开会时,给达瓦拉姆买回来的。

两个孩子说,妈妈找到他们时,刚好走到那地方。妈妈叫他们别动,她过来接他们回家。可是,妈妈一脚踏进了那里,便陷了下去。他们想过去拉妈妈起来,妈妈骂他们,叫他们别动,过来只有一起陷下去。他们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泥浆吞噬,哭喊大叫都没用。

那夜里,他俩只有紧紧地拥在一起,在风声雨声和狼嗥叫的声音中,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夜。

“我不该听你的话,这雨天来这里追野兔子。”弟弟埋怨哥哥。哥哥却大哭:“我要妈妈!”

他们的父亲捧着那条红围巾,晕倒在冰冷的泥浆地上……

我们八个人,八个亚麻书的男女知青,排成一条线,踩着泥泞的水路朝沼泽深处走去。

轻软的雪毛在初晴的天空飞舞,还没落地就化作湿雾,沉甸甸地铺在水草地上。雪毛在日照下亮晶晶地闪烁,飞上飞下,像无数尾翼发光的小虫子。

沼泽深处还罩着厚厚的雾气,让人怀疑,雾的背后便是那传说中的另一个世界。

小学校教藏文的老喇嘛给我们带路,我们才敢放心大胆地把沼泽中的湿地踩得咕咕直响。老喇嘛始终是一副安详的神色,湿润的脸看不出一丝痛苦,也没露一点微笑。问他是否快到了,他抬手指指前面,不说一句话。他熟悉路,走在前面像走在硬地上,走了很远,他的藏靴背面还是干爽的。而我们的鞋子早已湿透。

吞没达瓦拉姆的那片泥浆地就在前面了,那里围了很多人。有公社书记泽旺,文书老刘,民兵中队长甲瓦,亚麻书大队长多吉,还有许多小学生。我看见了阿嘎和阿约吉巴盘腿坐在草地上,在飘动的桑烟中诵读一大叠安魂超度的经文。达瓦拉姆的丈夫与两个儿子跪在地上,痛苦早已使他们没有力气大声哭嚎。嘉措格的脸更黑更瘦,显得非常憔悴。他的手指发着竹笛的音孔,却久久不忍心吹下去。

泥浆黑油油的,一团一团高低不平地挤在一起,低处注满了水,高处已经干硬,像一片诱人上当的死亡陷阱。此时,一切都是平静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有只水鸟从草丛中飞来,站在泥浆上东看西看,用很好听的鸣叫呼唤同伴。

诵经声越来越响,空气似乎都在这悲伤且压抑的声音中颤抖。它震荡着人的心脏,再强硬的人都受不了啦。

“达瓦格啦,回来吧!”小学校的孩子们哭喊起来。

“达瓦啦!”嘉措格干嚎一声伏倒在地上,他的两个孩子拥抱着边哭边喊:“阿妈,阿妈!”

哭声会传染,所有的人都忍不住落下了伤心的泪。只有阿嘎他们的诵经声时高时低地回响在哭喊声中,把人们的想象引向更加辽远的天际。

那一刻,我真的看见有奶白色的雾气从泥浆的缝隙中飘了出来。在微风中旋成了一条细细的线,与淡蓝色的桑烟混在一起,朝更高处升去。此时,太阳的色彩浓酽些了,桔黄的一抹染在桑烟与雾气上,从高处舞了下来。

甲嘎说:“看见没有,那是达瓦拉姆的魂。”

四周的人惊奇地看着桑烟在阳光中舞动,哭泣声停了,也没有了说话声。静悄悄的,喇嘛们的诵经声似乎也停了下来。我们都听见了上楼梯的声音,橐橐橐,好像是穿着胶底皮鞋的脚踏在独木梯上。我们看不见,却都明白,达瓦拉姆的魂扭动美丽的腰姿,顺着肉眼看不见的天梯,一步一步朝天国走去。

很久很久,人们都一动不动,像在等待什么。几天的雨使这高原初冬的阳光也有了些野性,猛烈的光把沼泽湿地,烤出股浓浓的鱼腥味。阳光在草叶尖跳跃,潮湿泥土上的灰雾袅袅蒸腾,像在燃烧。

诵经声又响了起来,一群歇脚的灰雁凄声呼唤着,从草篷间飞起,消失在薄脆的空气中。

很久不说一句话的小胖子,突然冒出一句:“达瓦拉姆一人睡在这里,又冷又孤独,连个伴都没有。”

我们都看着他那张奶气的脸,一抹红色涌了上来,他害羞了,躲在了人群背后。

多吉说:“达瓦有伴,她不会孤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