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曾经以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困扰只缘自山崇岭峻,殊不知,水,也是蜀道上极难逾越的天堑。
离开“翠云廊”景区,我驱车径直前往古蜀道上陆路与水路同称天堑的“明月峡”。秦巴山脉自北而南延伸到川北,地形愈趋复杂,山体横亘,奇峰突起,峻岭相连,形成一道天然屏障。然而,嘉陵江以不灭的毅志,历亿万年岁月,把秦巴山冲开一道缺口,顽强奔赴巴蜀大地。这道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缺口,就是古蜀道上声名遐迩的“明月峡”。
伴随着中华历史长河一路走来的明月峡古栈道,经历过江山易主,见证过王朝更替,在兵火战乱中几次毁坏,几经修复,满身疮痍,又重负前行。明月峡古栈道,先秦建成,三国繁忙,至唐宋而兴盛,又于宋末毁坏,后元代修复,终在清初因“三藩战乱”被废弃。“路出沙河,一径峭壁”,指的就是嘉陵江上的明月峡古栈道。岑参入蜀,作《与鲜于庶子自梓州成都少尹自褒城同行至利州道中》述见闻——“栈道笼迅湍,行人贯层崖。岩倾劣通马,石窄难容车”;袁枚江舟荡过明月峡,作《朝天峡》(即明月峡)——“滩转峡角来,双峙袤千丈。”曾经的明月峡古栈道,或在倾斜山坡上凿孔架梁,或在平台上置柱托梁,梁上再铺木板。翻修后的新栈道,足有两米宽。人行其上,再也没了“仅能旋肘,莫并两肩”的险恶。而今,古栈道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当年固定过木桩的孔洞还等距离排列在绝壁上,那些硕大的柱孔就像历史的眼睛,深邃,邈远。“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栈道虽好走了,那山却依然是令人惊悚的。山就在我的面前,垂直向上,不,甚至是悬扣在我的头顶,似乎随时都要倒压下来,顿觉石裂怒欲落,畏压不敢仰。江水从峡口那边奔涌而来,发轫于秦岭深山的嘉陵江浑黄、浓酽。江中乱石穿空,有的暴露水面,有的潜伏成礁。由是观之,当年水上行舟之险,不输陆地栈道。栈道上方,老川陕公路(原108国道)成了明月峡景区的观光车车道。建成于1936年6月的老川陕公路在抗战期间发挥过重要作用,是连接前线和后方的一条重要通道。当年,数十万筑路军民生生在绝壁半腰凿出了一条宽4至5米、长864米的“半隧道”,形成了著名的“老虎嘴”奇观。我眼前的“老虎嘴”通体赤黄,造型狰狞,似一只猛虎,已张开血盆大口,正欲将路过的行人、车辆一口吞咽。江对岸,约2.5亿年前的“晚印支运动”造成秦岭山脉和龙门山脉在此地对撞积压,使原本水平状态的地层向上弯曲,拱起。这是人类地质史上的又一奇观——明月峡背峡。不时,有“和谐号”列车从江那边的山洞里哐哐冒出来,又哐哐着钻进下一个山洞,列车脚下的铁轨,正是我国历史上联通西北与西南的第一条铁路——“宝成铁路”。
蜀道存兴废,明月照古今。每一种蜀道的迭代,都付出了血与汗的代价。历史在明月峡留下了六条道路——山间小道、岸壁栈道、江边纤夫道、江中木船航道、川陕公路道、“宝成铁路”道。这六条道路从远古走到当下,忠实反映了蜀地交通发展的面貌,也忠实记录了中华民族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蜀道悠悠,岁月悠悠。何止“六道”?古蜀道旁,“新108国道”与“京昆高速”公路并驾齐驱。“西成高铁”穿蜀山,过秦岭,古蜀道曾经需要数天才能走完,如今只需两个小时,更不用说,还有头顶从成都飞往西安、北京的客机,以科技的力量,生生把空中蜀道掰成了一条几乎笔直的线。蜀道,可以被狭义定义,也可以被广义理解。出蜀之道,皆为蜀道。东西南北,条条蜀道通世界。让蜀道不再难,在我们这个时代终于变成了现实。李白有灵,当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历史已经一去不返了。
面对明月峡的六条道路,我清晰地感受到蜀道从厚重的历史走来的远古、雄浑、博大和深邃。蜀道向北,留下古迹如星列天穹般璀璨,涵育生态文明和风流人物如珠缀大地般缤纷。蜀道又是簇新的,新时代的蜀道故事还在精彩演绎。这些故事,又将在未来化为历史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