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平
“麦黄一晌,蚕老一时。”正是六月麦黄时节,我来到了渭北原上。驱车行进在原上,放眼野望,一片丰收景象。平坦如砥的田野上,满眼皆是黄绿色,黄的是已收割或者未收割的麦田,绿的是行道树,是一片片的果园。果园有苹果园、桃园、杏园、樱桃园、梨园、油桃园……这些果园和麦田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便拼接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让人沉醉。而布谷鸟就在这画图中鸣唱,人就在这画图中劳作。天蓝,云白,风轻,一切显得是那样的和谐、宁静。更让我惊讶的是,原上一条条流动的河,再具体来说,就是人工的河,或大或小,成百上千,也在高原上静静地流淌,像高原的血管,滋润着原上的一切生命。那水是浑黄的,和我们身上的肤色一样,和渭北大地肤色一样,和大地上成熟的谷物色泽一样,和阳光的色彩一样,一直黄进人的心里。车在一片油桃园边停下,油桃已成熟,园中有村民在采摘油桃,而更多的村民在路边分拣油桃。他们把从园中采摘下来的油桃运送到路边,按大小、色泽分拣到不同的筐里,然后再装进定制好的纸箱里,装上车,这些油桃便会通过物流,分流到全国各地客户的手中。
“今年果子的成色不错呀!”见我们问,一位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着说:“水足肥饱,收成当然就好了!”她说着,还示意我们随便品尝筐中的油桃。我们不好意思吃。陪同我们的东雷抽黄工程管理处的同志说吃吧,不用客气的。于是,采风团的成员也就不再客气,人人皆在筐中拿上一两个油桃大嚼起来。我也拿了一个吃起来,果脆、汁多、味甜,果然不错。吃着还不过瘾,一些采风团成员,还钻进园中,从油桃树上,直接采摘起来。村民们也是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发疯,不以为意。看够了,吃够了,我们才和村民们告别,上车而去,继续在渭北高原上游走、观看。
在澄城县一处刚收割过麦子的地头,我们看见一位村民正在往麦田里放水泡地,便再次停下,和他攀谈起来。这是一位年纪大约在六十岁开外的村民,有一张紫铜色的脸,身板硬朗,精神头很好,一看就是一个长年在田间劳作的人。见我们问今年夏季麦子的收成,他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激动地说:“好着呢,全赖有了这渠里的水。”见我们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他补充说:“过去干旱,这里的人全是靠天吃饭。老天爷高兴了,多落几场雨,风调雨顺,日子就滋润。如果老天爷闹脾气,不下雨,或者下雨少,原上的人就会拉饥荒。”此时,干渠里的水通过水口,正汩汩地向麦田里流着,水一入田,便漫漶开来,泛着白色的泡沫,似流入了金色的锦毯。麦茬田如饥渴的婴儿,大口大口地吮吸着甘甜的乳汁。我痴痴地看着,心里想着,再过十天半月,这片土地上,就会长出绿油油的玉米苗,玉米苗迎风而长,到了秋天,就会结出肥硕的玉米棒。那时,这里将又是另一番丰收的景象。
眼前的情景,让我不觉想起一桩旧事。四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和一位姓郭的同事去蒲城北部罕井镇的一家水泥厂采访,期间,厂长请我们喝茶,我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茶水苦涩不说,还带着一股碱味。见状,厂长满脸歉意地说,渭北这地方,历来干旱缺水,水比油都金贵,老百姓日子苦焦,吃喝用的全是窖水。我起初不知道什么是窖水,厂长告诉我,就是老百姓在自家院中挖一个地窖,再把院子地面修成一定斜度,光好,下雨时,院中的雨水就全部流进窖里,把雨水储存起来,人畜吃用的就是这种水。这种水就叫窖水。厂长最后说:“你听听我们镇子的名字——罕井镇,就知道我们这里是多么的缺水了。”我听了厂长的话,为自己方才的表现,很是难为情。不过,这些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自从有了东雷抽黄工程,渭北高原干旱缺水的状况就得到了彻底改变。东雷抽黄灌区位于渭北合阳县东雷村原下,因地而得名。工程于1975年8月动土兴建,1979年11月各系统陆续灌溉受益,1988年通过竣工验收,设计面积102万亩,有效灌溉面积83.7万亩,惠及渭北旱原的合阳、大荔、澄城、蒲城四县12镇41.7万人口。工程采用无坝引水、分区提水、分级灌溉的方式,渠首最大引水60立方米/秒,最多9级提水,累计最高扬程311米,共建各级抽水站28座,配套干、支渠97条629公里,斗、分、引渠4652条2044公里。工程投运44年来,创造效益25亿元。而经济效益更为突出,昔日靠天吃饭贫瘠不堪的渭北旱腰带,现已成为陕西省重要的粮、果、蔬、渔生产基地。而这些成绩的取得,是曾经13万秦东儿女住土窑、睡席棚、挥铁锨、舞钢镐、抡大锤,积年累月付出的结果,58位民工为此还献出了生命。
在东雷抽黄工程展览馆,当我读到一件件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时,当我看到一张张震撼人心的照片时,我的眼睛有点潮湿,心灵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我想到了我多年前参观红旗渠时的情景,想到了先辈们的不易。红旗渠是一条云端上的河,而东雷抽黄工程呢,是一条条高原上的河,它们都是人间奇迹,将永远在大地上流淌,在人们的心里流淌。
就要离开东雷村了,站在原下,站在日夜奔流不息的黄河边,面对阳光下巍峨的抽水站,我一时心潮起伏。那个“担水十里坡,马尿煮馍馍。宁给一碗饭,不舍一口喝”的时代终于过去了,有了东雷抽黄工程的加持,有了这条条高原上的人工河,今天的渭北高原,早已是绿色常驻,春满人间。而未来此间百姓的日月呢,将会更加美好。
冬天的雪
也许是环境改变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吧,一个规避不开的事实是,近十多年来,西安这块地方,每年冬天,是愈来愈少下雪了。可去年冬天就不一样了,立冬刚过几天,长安大地上,就飘飘洒洒地落下一场大雪,让市民心花怒放,心怀大畅。
落雪了,可以到原野上去踏雪,可以到古刹里去寻梅,可以到公园里去赏雪,也可以一个人坐在家里,温一壶酒,或者沏一杯茶,慢慢地啜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品饮着茶或酒,在心中默诵着古人的诗词,会感到别有一番情趣。当然,也可忆旧,譬如想一想自己这一辈子,曾经经历过的落雪。
仔细回想起来,我经历过的落雪,何止数十次。但真正让我能记忆深刻的,还是在乡下经历的那些落雪天。
我的家乡在西安城南的樊川,距城区三十多公里,过去是京辅之地。这里风景秀丽,它南揖终南山,北依少陵原,西连神禾原,川内河网密布,土地肥沃,草木茂盛,鸟飞兽走,是一个宜稼宜居的好地方。历史上,有很多诗人,都曾在此卜居,如杜甫、杜牧,即在此居住过多年,并留下很多诗篇。少小时代,我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可以说,我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熟悉,都热爱,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落雪。记忆里,故乡每逢下雪时,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平日清晰可见的终南山,也隐藏在一片云气里。天阴着阴着,便飘起了雪花,起初是一片两片的,不久便成了风搅雪,成了漫天大雪。顿时,天地为之一白。下雪了,我和小伙伴们欢呼着,在风雪中疯跑,一任雪花飘落进我们的脖子,吹打在我们脸上。但这还不是让我们最兴奋的,最兴奋的是在雪后,我们可以领上狗,到田野中撵野兔。一天一夜的大雪,雪霁后,原野上白茫茫一片,积雪足有半尺厚,踩在上面,如踩在海绵上,发出一种吱吱的响声。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射到雪地,雪光返照,雪地显得更白更亮了,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我们不管不顾,六七个人,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旷野。大雪天,落雪覆盖了原野,兔子夜间出来觅食,便会在雪地上留下一溜溜足迹。尽管兔子也进行伪装,在兔子窝附近反反复复地跑,雪地上,足迹如麻,纷乱不堪,但如仔细搜寻,还是能找到兔子的藏身地。如果实在找不到,兔子胆小,还可以点响炮仗吓唬。在“嘭——,嗵——”的二踢脚声中,兔子终于绷不住,“嗖——”地跑出了窝,像一支离弦的箭,向前窜去,身下腾起一股白色的雪雾。说时迟,那时快,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身边的狗,已像一道闪电,向兔子窜出的方向驰去。不用急,雪厚,兔子腿短,跑起来拖泥带水,跑一阵子,便会力不从心,只有在雪地上踉踉跄跄,胡乱蹦跳的份儿了。果然,功夫不大,狗就撵上了兔子,而且一口把兔子叼住,掉头跑回来。我们从狗嘴里取下兔子,将其放进提前预备好的布口袋里,又继续向旷野深处走去。
落雪天值得一记的事情还很多,譬如到冻住了的河面上去溜冰;像闰土一样,在院子的雪地上扫出一块空地,撒上稻谷,用筛子罩麻雀;堆雪人,打雪仗;正月天,在雪夜里玩灯笼……一年一年,我就这样过着,直到慢慢长大,进入西安城里。
在西安工作生活的这些年月里,我唯一能记住的落雪,大概要算是1995年的那场了。那时,为了照顾妻女,我把家安在纸坊村。纸坊村是一个城中村,在小北门外,距北城墙也就五百米的样子。每次回老家探望父母时,我都要和妻子领了女儿,从纸坊村出发,步行穿过陇海铁路,穿过环城北路、护城河,到达小北门。然后,顺着环城公园,边走边玩,到达北门,从北门内乘车回乡下。而途经环城公园的这段时光,则成了我们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尤其是女儿,尤为兴奋。那时,环城公园已整修完毕,公园内环境很好,花木扶疏,芳草满地,曲径通幽,游人稀少,在熙攘喧闹的城市里,实为一难得的清幽之地。我们在里面慢慢地走着,女儿则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一不留神,就跑入了旁边的草地或树丛中,我们在后面追赶,留下一路欢乐的笑声。这年的冬天,我们再次回乡下,待返城时,天空却落雪了,飘飘洒洒的雪花,像满天飞舞的蝴蝶,功夫不大,便让大地披上了银装。见雪下得大,父母亲劝我们第二天走,但这怎么能行呢?明天我们都要上班。没办法,我和妻女只好冒雪返城。好在还顺利,下雪天乘车人少,坐长途车,倒公交车,一个多小时的样子,我们就到了北门。下车,沿环城公园往家走。没想到,进入环城公园后,平日冷清的公园里,却显得出奇的热闹,许多孩子在里面打雪仗,堆雪人,溜冰。见此情景,原来走得好好的女儿,闹着也要去溜冰。可她技术实在太差,一上去就连摔几跤,惹得我们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我和妻只好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牵着女儿向前滑,她则像一只秤砣似的,两脚着地,身体下沉,吊在我们臂间。女儿大呼小叫,显得异常开心。就这样,一路向前走着,滑着,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小北门。可女儿显然没有过够溜冰的瘾,她不愿回家。怕她感冒,我们只好答应明天下午下班后,再带她来玩,这样,才好歹把她哄回了家。次日,我们没有爽约,真的带女儿又去溜了一次冰,而这也几乎成了我对西安雪天的唯一记忆。
时光如流水,不觉间,女儿已长大工作,我也在渐渐老去。岁月则把我对雪的有关记忆剪辑成一帧帧剪影,每当飘雪的日子,便来回在我的脑中回放,而时间愈久,情景便愈加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