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多吉说,这一大片烂泥地,他们都叫它“则儿萨”,就是鬼魂出没的地方。这里面陷进去了多少人,谁也记不清了。就在前年,你们这群知青下来之前,麻书队有个叫洛松尼玛的大力士,上区供销社驮盐巴回队里。他抄近路来到了这片沼泽地中的烂泥时,一个鼠洞使驴子打了个趔趄,摔倒在这片烂泥中。驴子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洛松尼玛急了,那可是全队人吃的盐巴呀!他脱下厚厚的皮袍,跳进了烂泥。双手一推,把驴子推到了硬草地上。而他自己却让烂泥陷过了腰身。他知道自己完了,朝硬地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在驴无忧无虑地啃吃草皮时,烂泥把他完全吞没了,连气泡都没冒。
还有一个当年驻扎在这里的军人,赶鸭子赶进了烂泥……
学校的老喇嘛在讲一个故事。他说得很快,我们几个从内地来的知青都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文书老刘成了我们的通司(翻译),老喇嘛讲一段他翻一段。那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听了这故事,我们不仅对死去的人,也对这片腥味浓烈的烂泡泥肃然起敬。
他讲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小喇嘛。
他一闭眼,就看见了那天浑水一般浊黄的雾气,就飘散在这片荒原上。他同恩师出外讲经,那是位知识渊博的仁波切(活佛)。那时,红军刚刚撤走,追杀来的国民党军到处烧杀,土匪四处横行。绒坝岔一带也很不平静。他同恩师来到雅砻江边,看见有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抱着根木头顺水漂来,在江岸的回水处荡着。他与恩师跳进水里,把两个冻僵了的女人扶上了岸。
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用十分惊恐的眼光看着他俩,满身的伤痕又涌出血来。他与恩师脱下袈裟,披在她俩赤裸的身上,问她们什么话,她们都不回答。恩师明白了什么,合掌为她俩默诵了一段经文,朝远处飘着炊烟的村寨指了指。她俩明白了,说了些他们也听不懂的汉话,大概是非常感激的意思。他与恩师把身上带的糌粑面递在她俩的手上,就离开了。
他们走了不久,便听见了几声枪响,有几个穿军装的人朝沼泽方向追去。
傍晚,他们回寺院时,在沼泽地深处发现了她俩扔下的袈裟,还有一滩滩血,染在烂泥上,在阳光的烤晒下,已成了干硬的黑色。恩师用手指醮了些血,轻轻一揉,又是一团鲜红。恩师眼眶里涌满了泪,说她俩是掉队的红军,是不愿受屈辱,才投进了沼泽自尽了。
我们看着平静无声的烂泥,想不到它竟然埋葬了那么多悲壮的故事。
小胖子问:“这里还有留下的红军吗?”
老刘说:“有。当年留下的老弱病残有好几百呢!后来,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没几个了。我们做了个统计,全绒坝岔只剩下三个了,一个在昔舍,两个在侏倭。你们知青有兴趣,可以去访问访问接受一下革命传统教育呀。”
小胖子高兴极了,他对我说:“我父亲就叫我好好找寻一下当年留下的红军。父亲说,他们当年的排长腿受伤后,就留在了这一带。让我打听打听,他们排长叫张憨儿,打仗很亡命,还救过我父亲的命。”
我没理他。此时,我的心让一阵悠扬哀宛的笛声勾了去。我熟悉笛子奏出的那支曲子《江河赞歌》,达瓦拉姆父亲的创作。在平静的荒原,这支曲子特别的生动,与草香鸟鸣混在一起,与雾气阳光融成一团,平平滑滑地展开,轻轻柔柔地抖动。刚才还有些压抑与悲痛的情感,便让它一丝一丝吸了过去,化成一条毫无杂念的清泉,在这纯净无尘的自然中流淌起来。
我清清晰晰地听见,在这时高时低的笛声中,有另一种乐器在伴奏。那是小提琴的清丽的声音,缓缓飘来,伸出柔情的双臂同笛声拥抱,像难舍难分的情人,在这片潮湿荒寂的沼泽地舞动起来。
我相信,小提琴的声音是从烂泡泥的深处传出来的。那些黑泥块的缝隙中,一线线白雾袅袅上升,同越来越浓的桑烟混在一起,在人们的头顶经幡似的舞动。
我轻轻说:“甲嘎,我听见了达瓦拉姆的小提琴与笛子合奏的曲子。”
甲嘎竟然没有反对,说:“我也听见了。”
第一场大雪
今年不像往年,第一场大雪就落个漫天飞絮,没有一丝前兆。
往年,下雪之前便是好几天的酷寒,阴冷的天空先是落下细如狗尿的雨水,接着雨中夹有雪粉,落在地上还是化成一滩浊水。让人联想到一场浪漫的幽会。雄性的雨点焦急地等待雌性的雪花到来。来了,便紧紧拥抱在一起,亲密无间地满空旋舞,分不清你我。
今年这场雪来得很突然,头几天还是白日当空的大晴天,忽来一场大风,天空便积满了淤血似的阴云。白天,我们背肥下地,在寒冷的阴云中穿来穿去,心内也感染了阴湿的气息,看着什么都是一肚子的火气。
小胖子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惹火了甲嘎。甲嘎把满背兜的牛粪倒扣在小胖子的头上。小胖子满头吊着又稀又稠的臭粪,张大嘴干嗥,咒骂甲嘎的祖宗八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