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甲嘎看着小胖子的可怜相,没发火了。他仰头朝向阴沉沉的天空,嘟囔了一句:“你再敢说一句瞧不起我们藏族的话,我要割下你的脑袋当球踢。”
我望着甲嘎那张很帅气的脸,此时比层层堆积着乌云的天空还要阴沉。
这个下雪的日子,我又从哑子那里搬回了知青小楼。
那一夜,我们同屋子的知青们围着一炉火,谁也不说话。听着风在屋外呜呜呜地哭泣,心里也是一阵寒颤。刚洗过身子的小胖子,裹着大绵被走了过来。他已忘掉了刚才的尴尬,在火炉上烤着湿漉漉的头发,说:“听说这里冬天很冷,会冻得人尿水在雀雀里结冰,不火烤就撒不出尿。”
甲嘎火了,一掌把他掀开,说:“你满头的臊臭味,别在火上烤!”
小胖子满脸的委屈,眼泪在眼眶中转,说:“我用肥皂洗了好多遍了,你闻闻,哪有粪的臭味。”
我说:“你要过来坐,就好好地坐着,不要霸着火炉烤你的头发,让我们这么多人受冻。”
小胖子瘪着嘴,坐在一旁不动了。
那一夜,我听着风声的合奏,突儿呜咽突儿狂放。夜便让这风越搅越浓,越刮越冷。风累了,我们也困了,歪倒在床铺上裹紧了被子。
早上,小胖子掀开门,便惊咋咋地大叫:“天呀,下了好大一场雪呀!”
我翻身下床,跑到了屋外。
想不到,只一夜满世界便褪干净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一张巨大的白纸。起伏的山脉,高高低低的山寨土楼,全埋在不断加厚的白色里。空中雪还不停地飘,大片大片的轻轻软软像抖散了的羽毛,随风旋着,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甲嘎和其他知青们呼喊着冲进了雪地,揉着雪团互相扔着,把一团团刺骨的雪塞进对方的脖子。甲嘎哈哈笑着,同其他人追来追去,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不久,麻书的女知青们也加入了进来,我们便分成两伙打雪仗。甲嘎、我还有坎珠拉姆、格桑拉姆等老知青们,把小胖子、王侃那伙新知青们打得到处乱跑。那伙新知青们大多投降了,只有顽固不化的小胖子死不投降,拉着那位叫青青的女孩子,占着一个雪堆拼死顽抗。
甲嘎说,抓住小胖子和青青,就挖个雪坑把他们活埋了。我们冒着他们投来的雪团子冲了上去。小胖子飞也似地逃跑了,扔下了青青可怜巴巴地望着甲嘎,头发蓬乱,满是雪粉和泥沙。
甲嘎俨然一位获胜的将军,看也不看青青,手一挥对我下了命令:“埋了。”便带着其他人朝小胖子追去。
我面对着俘虏青青,有些不知所措了。
青青很瘦,秀气的脸上一对很大的眼睛盯着人,像要把你的心挖个洞。她看着我,有些害怕,说:“你真的要埋了我?”
我说:“是的。”
她闭上了眼睛,咬紧牙,浑身颤抖起来。我看出了,她很害怕。我没动,坐在雪地盯着她看。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眯上,说:“你怎么还不埋?”
我说:“我挖不来坑。”
她眼睛睁得更大了,有些惊奇地说:“埋人还有挖坑?”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捧着肚子在雪地上跳踢踏。她天真且可怜的样子,让我笑得喘不过气。我说:“我不埋你了,你走吧。”
她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泥,慌慌地朝坡下走去。她第一次回头看我时,眼内有些惊恐。第二次回头看我时,眼内便有了异样的光芒。
十多年后,我在省城的一所小学里再次遇到了她。此时,她已变得丰满漂亮。她说,在那片雪地里,她就死死地爱上了我。后来,我带她去那片无人的沼泽地时,她就等待过两颗心能亲密地相撞。可冰冻的沼泽死一般的沉寂,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天,她真的失望极了,我走后她哭了好几天。可对我的幻想时时在梦中显现,尽管她现在是一个八岁男孩的母亲了。
我笑了,也为她的苦恋悲哀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天,我正牵着七岁的儿子上这所小学,青青就是我儿子的班主任。我说,你那时的胆子怎么不大一点呢?她眼圈红了,说:“那时,你的心里只装着死去的达瓦拉姆。”
我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下咽的怪味。有些事,我只有永远地埋藏心头了,因为我并非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我心里也曾冒出过丑陋得不能拿出来见人的坏念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