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富华
我家在雅安。
我现在住的小区,总觉得名字是怪怪的,叫什么“公馆1981”,公馆的意思是明白的,还有点“高大上”的感觉,但“1981”有什么寓意就弄不明白了。好在小区门口,有一块里程碑是看得明白的,“G318·2662”,虽然是一个英文字母带着一串数字,但比小区名字好懂多了,一看就知道这是国道318线,从上海到西藏,走到小区门口是2662公里。
G318线一头连着太平洋之滨的上海,一头连着青藏高原之巅的西藏,全程5400多公里,到小区门口,差不多就是一半的路程。
站在“G318·2662”里程碑往回走3公里,是1950年3月14日修建康藏公路开工仪式的金鸡关,往前走3公里呢,是1954年12月25日举行康藏公路通车仪式的青鼻山。
每天上下班,我都走在G318线上。
往西走2000多公里是拉萨,往东走2000多公里是上海,对我来说,无论是西还是往东,似乎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只得白天“行游”,晚上“梦游”,偶尔还会有神思飘忽不定时的“神游”。
后来,我到上海出差,特意到上海人民广场寻找G318线“零公里”的标志。
“上海市公路零公里标志”镶嵌在广场旗杆和博物馆中轴线的人行道上,有意思的是,在“零公里”标志的东边是“西藏路”,距离“西藏路”不远,还有一条街叫“西康路”。
呵呵,“康藏公路”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这里找到了“家”。
在广场与一市民闲聊,当他听我来自四川雅安,顿时两眼放光,连声说:“雅安好啊,西藏就在你们的家门口,你们是不是经常到西藏玩?”
我不知道他究竟要说雅安好,还是雅安挨着西藏好。
1944年6月,中国美术家吴作人从成都来到雅安,不久,他又从雅安出发,只身一人在雪峰下的川藏茶马古道采风。
1945年2月,吴作人经雅安返回成都,这才结束了他长达半年之久的“西行采风”活动。
随后,吴作人相继在成都、重庆、上海举行“吴作人旅边画展”。但对于当年吴作人创作的卷轴长卷《藏茶传》,并没有公开的报道,这幅画也没有公开展出过。
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这幅画又到哪去了?
2023年,随着《吴作人全集(民国时期)》的出版发行,一幅隐匿了近80年的美术作品终于“浮出水面”。
吴作人的《藏茶传》, 以艺术的形式,全景展示了用茶叶铺成的“天路”,为古道“立传”,为藏茶代言。
眺望雪峰
看见“茶叶天路”
“遥望雪峰,它坚韧地矗立在群山之上、云端之中,透出的高傲、冰冷与倔强,勾魂摄魄、直抵人心。”
20世纪20年代,美籍奥地利探险家洛克来到成都,他准备到康藏考察。
“有一次,传教士们告诉我,在成都南边有一座雪山,当天气晴朗时,在成都平原能看得到这座山……”
雪山,让洛克心驰神往。
“耸立于它的姊妹群峰之上,直插青蓝色的天空之中,它是一座缩小版的金字塔。”洛克在成都是否观赏到了雪山,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后来,洛克来到了这座山的脚下,这座山就是贡嘎雪山。
其实,在成都能看到的雪山,何止贡嘎山。2017年6月5日,成都的天空出奇地通透。
一个名叫丘寒的“追峰人”,在成都郫都区拍下一张由27张图拼接而成的雪山长图。从海拔5353米的大雪塘,到海拔6250米的四姑娘山幺妹峰,再到海拔7556米的贡嘎山,长图中成都天际线上的雪山绵延300多公里。
图中的每一座雪山,都能准确指出名称、位置与高度。这张长图让成都真正被认可为世界上唯一能够遥望5000米以上雪山的千万级人口城市。
成都是一座被雪山环绕的城市,由此产生了一群追逐雪山的摄影家“追峰族”。
成都西邻横断山脉,位于四川盆地中部,从盆地看高山没有障碍物遮挡。古蜀人将雪山作为原始神灵崇拜;王羲之的《与谢安书》,表达了他赴蜀登临雪山之愿;晚年居于成都的杜甫写过不少遥望雪山的诗句,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陆游在《登灌口庙东大楼观岷江雪山》感慨“千年雪岭阑边出,万里云涛坐上浮”……
一路向西,天路通天。雪峰渐渐清晰起来,隐藏在雪山之下的“茶叶天路”也出现在世人眼前。
叩访“茶叶天路”,就从成都的茶馆开始。
成都茶馆
世俗的饮茶世界
在成都,有一种生活的方式叫“坐茶馆”。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是《茶经》首句。
四川地区是全世界较早种茶、饮茶的地区。早在2000多年前,四川就出现了世界上第一家茶馆。
说成都是一座泡在茶碗里的城市,一点儿也不为过!
《成都通览》中记载:清末民初,整个成都,街巷只有500多条,茶馆则有400多家,几乎每条街巷都有茶馆。 到了1930年前后,茶馆数量更是剧增到了600家,每日茶客高达12万人次。
如今,成都大街小巷的茶馆有10000多家。成都人喝茶不讲究,对环境要求也不高,越市井越够味,街坊、寺庙、公园,一个棚子、几把竹椅子。一个方桌就可以喝茶。一盏三花或毛峰,一手端盖碗,一手持纸扇,懒散地躺在矮竹椅里,闭目养神,好一个悠哉游哉。
茶从哪里来?看一看鹤鸣茶社门口的茶联,就会明白。
鹤鸣茶社
成都比较有名的喝茶之地,要数人民公园内的鹤鸣茶社。
鹤鸣茶社始建于1923年,是刚好过了100年的“百年老店”。
以前,人民公园内共有6个茶社,唯有鹤鸣茶社几经沧桑,还完好无损 地传承至今。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木,都散发出古朴而又迷人的风韵。
从蜀都大道上拐个弯,就走进了人民公园。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熙熙攘攘的场景一下切换到了鸟语花香的世界中。
在公园里最高的三棵松树底下,鹤鸣茶社那扇古老的门永远都敞开着。三五老友,点一杯香片,围坐一起聊天聊地聊人生百态。或一人独坐于此,一张报纸,一本书,享受属于自己的恬静时光。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不变的是来这里品茶的心境。
1923年,大邑一龚姓商人到当时的少城公园(如今的人民公园)踏青,但见园内溪水环绕,绿树成荫,他决定在此开办茶社。当晚,他就梦到紫光缠绕,一方池塘中伫立着几只白鹤嬉戏,正引颈长鸣,醒来后便给茶社命名“鹤鸣”。 取城南锦江水,茶叶均用当年采摘的蒙顶山茶,泡出来的茶水清香适口,爽目安神。
掺茶师是表演高手,有时还来一套完整的“龙行十八式”蒙顶山茶技表演,招招狂野而又干净利落,一条细长的开水柱从铜壶长嘴流出,顺势倾入盖碗茶杯中,杯中形成流动小漩涡,青绿的茶叶随水涡挤压不断旋转、翻腾、绽放……水柱断开,一壶热茶就沏好了。
成都人喝茶,既不守旧也不排外,虽然什么茶都喝,但对茶文化的根始终心心念念,从鹤鸣茶社大门的对联可见一斑——“扬子江中水 蒙山顶上茶”。
在北方的茶馆,虽然离扬子江很远,也能看到“改装”的茶联:“虽无扬子江心水 却有蒙山顶上茶。”成都边上的青神县汉阳古镇,也有类似的“改装”茶联:“云烟川酒蒙顶茶,嘉腐雅雨汉阳鸡。”由此可见这句茶联的影响之广。
茶联影响大,还是源于蒙顶山茶好。
蒙顶山茶,自然产于蒙顶山。 出成都南门往西走100 多公里,就到了雅安,也就看到了出成都西行的第一座高山——蒙顶山。
有人说蒙顶山是“成都平原和青藏高原之间的一杯茶”。
观音阁茶馆
在成都双流区,还有一家比鹤鸣茶社历史更加悠久的茶馆——观音阁茶馆。
观音阁茶馆位于距离成都市区20多公里的双流区彭镇柳荫河旁。川西民居的建筑风格、历经百年文化的洗礼,使得这家茶馆成为成都茶文化的“地标建筑”。
观音阁茶馆的建筑历史现无从考证。当地老人说,茶馆原址为观音庙,民国初期被用作茶铺,距今已有100多年历史,当地人都叫它“观音阁”。彭镇曾发生大火灾,整个镇子几乎化为灰烬,唯有观音庙幸免于难,有人说是“观音保佑”。
青砖加木质结构的老茶馆斑驳破旧,木柱木梁灰青小瓦,脱落的石灰墙 中可见原先打底的竹篱。只有正中屋檐处一扇天窗和两头的进门处能透进些许自然光线,屋里显得较为昏暗。老茶馆现已被列为成都第五批历史建筑保护名录。
茶馆仍然沿用蜂窝煤烧水的方法,灶台上摆放着大铜壶。走进茶馆,仿佛走进了老成都的旧日时光:老虎灶、竹靠椅、大石缸、蜂窝煤,以及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和标语,无不彰显着浓浓的年代感。
每天早上4点半,茶馆就开门营业,游客喝茶每客10元,当地老人喝茶1元。躺在竹椅上,品上一碗盖碗茶,躲开城市的喧嚣,静静享受老成都最清闲平淡的生活方式。
据说,当地老人的晚年时光大部分是在这里度过的,如果有一天突然没来,人们都会担心他的身体。有的老人走了,家人还要来买碗茶,为他送上最后一程。
这里也成为摄影爱好者最喜欢的地方,除了拍茶馆外,摄影家还喜欢拍喝茶的老人。
面对镜头,老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你拍你的,我玩我的,摆龙门阵、打牌、喝茶,兴许还会面对镜头笑笑,给你摆出几个自以为酷酷的造型。
红牌楼
出鹤鸣茶社向南走,经过成都原老南门出城,会经过一个叫红牌楼的地方。说起红牌楼,还有一个与茶马古道相关的过往。
雅安藏茶,清代时又名南路边茶。所谓南路边茶,就是出成都老南门经过雅安到涉藏地区的茶。
除了南路边茶,还有西路边茶,即出成都西门,经灌县(今都江堰市)到涉藏地区的茶。
明清时期,雅安一带是茶马互市的中心,川藏茶马古道开始热闹起来,替代了唐宋时期的唐蕃古道,成为汉藏茶马互市以及政治、经济往来和文化交流的官道、商道和驿道。明成化元年 ( 1465 年)九月,朝廷又指定“四川路”(即川藏茶马古道)为西藏各部和僧俗朝贡的“朝贡道”,“四川路”被明确规定为“官道”。
往返的朝贡者,还有进出西藏的官吏差使等进藏之前会在这里采办茶叶,或者用马匹交易茶叶,川藏茶马古道上出现了“茶驮成群,络绎于道”的繁荣景象。
为了迎接西来朝贡的藏族人,明代在这里建起了牌楼,并按藏族人的习惯,将房屋和牌坊涂成红色。《华阳县志》记载:“红牌楼堡距县南十里,明嘉靖中蜀王于此建坊,名曰红牌坊。”
红牌楼场镇的南北街头各建有一处牌坊,牌坊设三道龙门,门柱上雕有龙凤图案,中间大门通车辆,两边过行人。进了牌楼,两旁皆为红色街面,场中又有一过街红楼,场尾有红恩祠,祠内亦有一排红楼,真可谓“街头红牌坊,通街红楼宇”。
出了红牌楼,便正式踏上了西行雅安和康藏的旅程。
历史具有惊人的巧合,通往西藏的川藏公路“零公里”也在这里。从康藏公路再到川藏公路,再到318国道,几经更名,公路的起点最先在雅安,后来变为成都,再后来是上海,但在四川和西藏人眼中,依然称这条公路为“康藏公路”或“川藏公路”。
从成都到雅安,除川藏公路外,还有G5京昆高速公路和川藏铁路成雅段,车程最快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但在过去,从雅安到成都的路并不好走。
相传,有一书生进京赶考,他从雅安出发,经过邛崃、新津、双流等地,有感于路途的艰难,他用地名谐音写了两句打油诗:“自古穷来到邛崃,触目心惊泪双流。”
雅安是“茶叶天路”的起点,往东到成都已如此艰难,往西到康藏,路途更加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