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昌平
甘孜多山,是因为它就在山的窝子里。
这是一片山的聚居地,由南至北,绵延不断,纵横上千公里。山挨着山,山连着山,出门即是山,抬头也是山。
一百多年前的清朝末年,有一位叫黄懋材的江西贡生,受四川总督锡良的派遣,从四川经云南到南亚去考察,从川西平原进入山区之后,就一直在大山之中起伏盘旋,翻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如同一座座横亘在他前面的屏障,阻断了他前行的路,于是他就将这一片翻不完的山脉,取名为“横断”。
横断山脉深处的甘孜,那是我的家乡。打一出生,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山,是一座又一座造型不同、高低有别的山。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与山为伴,同山交流。
不在山区生活,总认为山是没有生命的。其实,我们这些大山的孩子却认为山是极有灵性的,它用自己的身体就能养育一方生灵。山区的住房,都是从大山上砍来的木头所建造,山区的收入也是靠大山的无私奉献。儿时就喜欢上山,不是为了攀登,是为了上山去寻找生活,山上有摘不完的野果、采不尽的野菌,下山来是可以换钱的。大人们也上山,他们或去伐薪,或去烧炭,或去挖药,或去放牧。一个家庭靠着它是可以繁衍生息的。长大后,到学校读书,知道一句话叫“靠山吃山”,山区的孩子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山外人无法体会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受了灾害,供应给每个人的粮食越来越少,生活在平原地区的人没有了饭吃。然而在山区情况却不一样,人们上山开出一片荒地,哪怕是在乱石丛中,也能播下几粒种子,长出一些洋芋、萝卜之类的东西,那不是现在说的“菜蔬”那么简单,那是可以延续生命的食物。山里的人就是靠大山这种无私的馈赠,从那场灾害中挺了过来。
山里人对大山从来就怀有一种敬畏,他们说山是通人性的。你不伤害它,它就护佑你;你若伤害它,它就惩罚你。
有些年,来了不少工人,带了不少工具。他们从山上开始砍树,一直砍到山下,砍完一座山,又去砍另一座山。不仅剥掉了它美丽的外衣,还伤害了它的身体。于是大山震怒了,山洪从山上呼啸而下,强大的力量横扫一切。当一切过去,人们才开始清醒,开始了禁伐天然林的行动,杜绝了这些破坏性采伐,大山又才逐渐恢复了它应有的模样。
山里人是不轻言攀登的,因为山在他们心中有着很高的位置,那里不是他们足迹该去的地方。他们喜欢绕山而转,把自己的崇敬和信仰都寄托在转山的路上。他们憧憬大山永远这样美丽,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子孙后代。
二郎山是内地进入家乡的第一座大山,虽然没有万丈高,但相较于成都平原也如一道屏障难以跨越。七十多年前,人民解放军为了和平解放西藏,数万子弟兵在此冒严寒、战冰雪抢修公路,创造了多少人间奇迹,用大无畏的精神打开了通向世界屋脊的大门,一首《歌唱二郎山》传唱至今。
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唱得来这首歌,至今记忆犹新。特别是第二、三段:“二呀么二郎山,哪怕你高万丈,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如钢,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不怕那风来吹,不怕那雪花飘,起早晚睡忍饥饿,个个情绪高;开山挑土架桥梁,筑路英雄立功劳那个立功劳。二呀么二郎山,满山那红旗飘,公路通了车,运大军,守边疆,开放那富源,人民享安康。……中国共产党,像那红太阳,解放军,真坚强,下决心,进西藏,保障那胜利,巩固那国防。前藏和后藏,真是好地方,无穷的宝藏没开采,遍地是牛羊;森林草原到处有,人民财富不让侵略者他来抢;要巩固国防,先建设边疆,帐篷变高楼,荒山变牧场,侵略者敢侵犯,把它呀消灭光。”这歌词就是现在唱起来,也让人情绪激昂,热血沸腾。
雀儿山是川藏公路的至高点,公路最高处海拔达到了五千多米,被称为生命的禁区。当年解放军为了打通这里,连接起北京通往拉萨的金色哈达,不知有多少人浴血奋战,甚至将生命留在了这里。后来,在山顶建起了公路养护道班,于是,那么十几号人就成了这条路上生命的守护神。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守护在山顶,维护公路、拯救生命、保障安全,成为了名扬全国的英雄模范,将“雀儿山五道班”的名字深深地镌刻在雀儿山巅,是“两路”精神的最好注释。
跑马山一定是家乡最有名气的山。它没有雀儿山高大,也没有二郎山雄伟,但它的名字却随着《康定情歌》,传遍了五洲大洋,享誉全球。不论走到何处,只要一提起它的名字,十个人一准有八个人知道。它不仅承载着一段美丽的姻缘,更是彰显了家乡人民对“情”字的理解和诠释。在跑马山脚下,我曾经认识一位藏族老阿妈。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九十多岁了。她年轻时,是一位锅庄主家的娃子,一九五〇年解放军到了康定,她毅然动员丈夫、儿子、妹妹、哥哥等一家七口人随解放军一起进军西藏,后来又先后转业回到甘孜。唯一的儿子回来后,在地方工作,为了打土匪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没有了儿子,老阿妈又抱养了一位汉族家的孩子,将其抚养成人。当在这样一个多民族家庭中感受到浓浓的亲情时,我不禁在想,这样的情,哪是一首《康定情歌》能唱完的呢?
贡嘎山是家乡最高的山,也是全四川最高的山,人们称它为“蜀山之王”,也可以说它是“横断之君”。据说站在贡嘎之巅,可以俯瞰全川,但自古以来却没有几人能登上它的顶峰。由于它的至尊之位,平时它都处于云遮雾绕之中,难见尊容。但是,当云开雾散之时,露出它银装素裹的身躯,在阳光下金光四射,那震撼是无以言表的。或许正是它威严的护佑,家乡的人民才永远有那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如茵的草原、澄澈的小溪和那灿如鲜花的笑脸。
家乡有数不完的山,山有摆不完的“龙门阵”。有人说这是一种财富,想想也是。它让山人从血脉深处成就了一种东西,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是禀性?是气质?是精神?是文化?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实在不容易找到一句最简单的语言来概括,但我却知道,这一定是最美丽的东西,它是值得我们永远去继承和弘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