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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2月14日

雷声与犁铧

◎此称

那种彻底的暗黑被点起的蜡烛缓缓照亮了,但这种光线不会把屋内的一切细节照得彻亮,稍远的橱柜和长凳、墙上的唐卡等,在这种光线中若隐若现,似乎正要隐回夜的背面。只有鲁荣爷爷的面庞,被淡黄的烛光照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出来,像一幅旧画里的长者。

他把手持经筒放到一边,给我倒了一碗青稞酒。我说我已经不再喝酒时,他说刚好有热茶,倒好茶后坐了下来。雷鸣之前的闪电,有些会透过窗子,把屋内瞬间照得苍白,随即又陷于灰暗。鲁荣爷爷拿着我从老家捡来的犁铧,缓缓讲了一个令我震惊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萨荣村里有个男人叫桑珠。那时候,因为萨荣村过于偏僻,既没有与汉地有任何往来,藏地的一些新奇物件,也不会流通到我们村里,人们过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刀耕火种的生活,所以,人们用的农具和生活用具大部分是用木头做成的,割草、犁地的工具都是木制的,真不敢想象人们是如何完成这些活路。只有极个别有门路的人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用着一些质量不算上乘的铁制农具,比如锄头之类的。

当然,社会在改变,人也会改变,但是大自然却不会有太多改变。那时的萨荣,山里和现在一样,有各种各样的野菜和动物,因此,在桑珠回来之前,没有遭遇过致命的灾荒。

有一年,桑珠家的青稞被另一家的毛驴吃了一大片。那年头,家家的粮仓都挺紧张的,在吃喝上稍有放纵,就会面临断顿的危险。桑珠家比较贫穷。贫穷到什么程度呢?秋天时,听见夜晚的风声都会提心吊胆,心怕大风会把田地里已经熟透,但还没收回的麦粒吹落在地。

桑珠很沮丧,又很生气,他找到了毛驴的主人,要他们按村里的规定,照着面积赔偿粮食。但毛驴主人是个比较不讲理的人,不仅没有承诺赔偿,还跟桑珠说了很多不能入耳的话。桑珠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一来二去后,他俩终究失去理性,激烈地打了起来。

那时,所有人家,比我们在老村的时候还要分散,也没有闲人整天走在别人家门口,毛驴主人的家里,当天也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不管他两打得如何激烈,也不会有人前来劝架。男人一旦打起架来,就不会有越打越平和的状态,只会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果不其然,最后,桑珠在混乱中拿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向对方砸去。这一砸可坏了,对方先是停住打斗站在原地,怔怔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把手放到眼前,看了看沾到手上的鲜血,随后,不容商量地倒了下去。

桑珠正在气头,没有理会毛驴主人,虽然心有悸动,但以为只是昏过去了,所以直接走回家去。

到了晚上后,毛驴主人死去的消息传到桑珠那里,他毛发悚立,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了。本来呢,像现在一样,一旦知道村里有人过世,所有男人都要积极前往相帮,但那天,桑珠没有去,而他杀死毛驴主人的事情,也没有经过曲折的“破案”经历,因为那天他们正在酣畅打斗时,毛驴主人的邻居奶奶就在旁边的田地里,但是她没敢去劝架,一来认为石木无眼,打到自己得不偿失,二来真的非常害怕,怕到一个人在地里瑟瑟发抖。最后呢,她觉得两个男人像以往在村子里发生的很多打斗一样,累了自然就会各回各家。但最后她看到毛驴主人倒下后迟迟不起时,才急忙跑去叫唤另外的毛驴主人,所以全村都已经知道是桑珠杀了他。

在萨荣村,历来没有像青藏高原个别地区一样,有仇立报、速战速决的惨烈传统,所以,虽然毛驴主人的家人好几天跑到桑珠家前破口大骂,却也没有另外的行动。

那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反正萨荣村当然也属于某些官府的(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做地方史的朋友后,他翻阅了很多与我们这个区域相关的文史资料,但最后说没法根据我提供的信息,给这个故事断代)。过不久后,桑珠杀人的事情被传了上去,随后来了三名骑着白马的官差,有一天就把桑珠带出萨荣村了,说是要入狱10多年,刑满后自然会放他归家。这是萨荣村第一个杀人案,也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个杀人案。

之后,萨荣村的人也就从这起悲哀中走出来了,继续在田地里辛勤干活。日子不温不火,整个初夏马不停蹄地服侍庄稼,到了秋天时,收成总是不如预期,有时候甚至十分惨淡。

人们在那种绝境中,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村人们纷纷去往别的村子里找办法,但都发现没有地方可以购买犁铧和其他的铁制农具。其他村的人,仅把一些已经用废了的犁铧和农具拿给萨荣人。人们对那种东西十分稀奇,明知不能使用,却也毕恭毕敬地把很多废铁带回村子里。

时光当然如梭。

过去十多年后,有一年秋天,刑满归来的桑珠,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牵着一匹驮着袋子的黑马出现在村口。他的亲朋以及与他要好的人,大家都挺开心的,毕竟他虽然背负人命,却也不是蓄意的,不至于非要过分绝情。

桑珠到了村里后没过几天,人们看见他带来了13个银光闪闪的犁铧,和一些莫名其妙的铁制工具。原来,他被监押到一个叫萨缅贡的地方后,就被投进一座大型监狱里,但监狱里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他刚离开萨荣时,还以为须要在一个阴暗的小房里度过很多年呢。到了没多久,很多囚犯就被分配到各种劳动现场,桑珠很幸运地被派到一个大的铁匠铺里打铁。刚开始,他只负责把烧红的铁块用钳子搬到铁砧上,然后没完没了地抡起铁锤敲打,直到铁料被打结实了,才把它交给负责塑形的师傅,自己又从火堆中搬出另一块红铁继续敲打。

刚开始,他两臂发酸,目昏耳聋。打铁时如果穿着衣服的话实在太热,如果脱去衣服的话,那些四散溅开的火星子会落到胳膊上,烫得立马起泡。火星子把桑珠的胳膊烙得成片结痂。到最后,他发现通过调整落锤的方向或力度,以及自己的站位等,可以避开那些看上去无法躲避的火星子。

桑珠是从萨荣出去的,吃苦耐劳是他生来必须拥有的品质。在铁匠铺里,他很快获得师傅们的喜爱和重用了,几年后,也让他参与关键的技术环节,比如塑形,师傅们也会把铁匠的诀窍全部教授给他,桑珠也成为了一名师傅。在监狱里的十多年,他打过最多的是犁铧,其余的还有锄头、铁灶架、耙子等各种用具。

当萨荣村里的人发现桑珠带来了犁铧后,他一下变成众人巴结的对象,很多村人找到他,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自己拥有的,都可以与他交换犁铧。桑珠很快把带来的犁铧全部以现在看来过于夸张的方式交换出去了。其中,最夸张的一例是,有人用一头牦牛交换了桑珠的犁铧。

那时,被桑珠杀害的男人,他家人原先私下起誓过与桑珠死不往来,但最后,还是随同人群,犹犹豫豫地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桑珠。桑珠一眼认出来了,他拿上一个犁铧交到对方手里,表示是无偿送给对方的,并送上了迟到十多年的歉意。被害家人紧紧拿着犁铧,居然就在当天完全原谅了桑珠。

但让萨荣村人更震惊的还在后面。有一天,桑珠让村人把所有废铁,比如从另外的村里收集来的铁块全部交给他后,他在自家门口建起了一座小小的铁匠铺。萨荣村里的人,很多人没有见过犁铧,更别说铁匠铺了。当桑珠完全建好了铁匠铺,允许村里的人前来看看时,全村几乎所有人都簇拥到他家门口了。

烧火的风箱、铁砧、铁钳、铁剪,每一样东西都让村民们好奇不已,因为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利用这些工具,把坚硬的铁块塑造成称手美观的农具呢?

桑珠并不急于开工,他让村民们尽情参观了铁匠铺,但他在打铁制作农具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参观。他说打铁非常危险,火星溅到眼睛里,一辈子也看不到他打铁的场景了。但是后来,萨荣的后世们猜测,他很可能害怕这项技术泄漏出去,丢了自己的金饭碗。

几天后,桑珠开工了,即便他不允许村民近距离观看他打铁,但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围拢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整日整日地看着他打铁,或者,更应该说听着他打铁。有些甚至不愿回去吃下那些寡淡的午饭,从田边抓来几把又酸又甜的酸浆草拿来充饥后,继续蹲在那里看他打铁。

等桑珠放下手里的工作,进屋吃饭时,村民们隔着一道简单的柴门往铁匠铺里张望,试图越过桑珠领会哪怕一丁点的诀窍。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后,来的人逐渐少了,但村里的年轻男人们,只要桑珠要打铁,几乎每天他们都要前来。桑珠也制作出了一批犁铧,都被村民用所剩不多的粮食或小猪等换去了。有些在粮产上稍有条件的人家,甚至一次性换去两三个犁铧。很多穷困一些的人家,粮仓里早已没有余剩,只能向桑珠好言求情欠下粮食或其他承诺过的东西。

桑珠一下富得流油,家门口牛羊扎堆,仓库里粮袋成墙,甚至可以匹敌当今的我们啦。

所有村民欢欣鼓舞,个个都说我们再也不用缺粮断顿啦,有了钢铁的犁铧,我们可以开垦出更多的农田,我们将可以用粮食砌墙盖房啦。

男人们整天扎堆在桑珠旁边,有些看着他工作,有些婉言请求他教授自己铁匠技术。在田野里,很少见到躬身做活的人了。那些本就长势颓废的麦田,有时候人们甚至不再去管顾了,大家都沉浸在桑珠带来的改变当中。

过段时间后,桑珠同意开始收徒,但是代价实在离谱,要么是4头牦牛,要么就是50袋青稞。

但聪慧的男人们看到了这项技术的诱人之处,以及在未来的大好前景——很多旁边的村子,必定将需要这些工具。于是,每个人咬牙把这个交换条件答应下来了,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年轻男子去跟桑珠学艺,但没有一家可以及时兑现承诺。他们达成协议,每家每年按一定量向桑珠交清粮食,如果是牦牛,就隔上8年上交一次。用牦牛拜师的男人都在20岁左右,他们算了一下,自己起码得到50岁过后才能交清,不禁要说一句他妈的,快要放弃交易时,又想到自己打铁当然不是为了犁自家的地,可以像桑珠一样交换出去啊,想到这,他们感觉可以在5年之内不仅可以还清债务,说不定还能富得流油。于是纷纷答应了下来,并通过传统方式集体对着太阳发了誓,请村里唯一一个懂藏文的师父立下字据了。

秋天到了,但又好像没到,当人们从对桑珠的近乎疯狂的沉迷中缓过神来时,发现田里的庄稼已经成片腐烂,因为很多时间以来,人们都没有心情细心察看每年都要严密防范的霉菌。

人们惊慌失措,有时甚至在雷鸣电闪、倾盆暴雨中连夜收割,期望不会颗粒无收。忙活了整整一个月后,发现几乎每家收获的粮食,顶多只能撑到下一个月。

老人和女人们流下了绝望的眼泪,男人们个个沉默不言。末了,男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在半夜时从自己村子里出发,天还没亮前就到了另外的村子里,去找与自己沾亲带故的人家,婉言向他们借用粮食。这在那时候,也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农民向人借粮,相当于大学生们向我鲁荣爷爷问如何写作业,相当于跳舞的人向别人借双腿、牧人借奶、“聪苯”(商贾)借钱……所以,他们才在夜里出发去借粮,就是害怕被人看见。

然而那年代,每一个村子的情况不会相差甚远,人们没有借到什么粮食。过去几个月后,人们把家里的所有牲畜都杀了吃,但也没有撑过多久,于是开始吃各种野草,有些中毒后昏去,但也没有死去,因为有剧毒的植物大家都知道。最后,秋天彻底过去了,山野里的植物也开始枯萎了,之后,一批男人留在桑珠旁边继续学习打铁,其余的村民,都翻山越岭去往各个方向讨饭去了。萨荣村的田地里,人们甚至已经没有种子在春天时如期种下。

桑珠与他的徒弟们,确实打造了一大堆犁铧,但他们没有能力把这些带到更远的地方,所以只能堆在家里。多雨时节,这些犁铧稍不留神就会染上锈迹。周边三个村子,一共才有60户人家,第一年就已经有犁铧了,而一个犁铧起码可以用上4年,犁尖被磨短后,拿着一些铁块找到铁匠,请他们修补后,又可以用上几年。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年,萨荣村的田地荒废了很多年,那些苦难的村民,常年在各地流浪着,有些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不幸死去。

过了很多年后,其中有一名从桑珠那里学过铁匠技术的人,带着一批男女回到村子。吃尽苦头开始在萨荣的田地里种起庄稼,过了很多年后,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时,他意识到桑珠带来的可能就是灾难,或者说,村民以一种非常荒唐的方式面对了桑珠。于是,他重新开了一家铁匠铺,打制了10个新的犁铧后,带到某个圣地求来祝福,并请一个高人在10个犁铧上写下祝福语。写完文字后,高人对他说:“苦难已被终结,从此往后的世世代代,萨荣村的人将永远衣食无忧、万事吉祥,扎西德勒。”

之后,这个男人仿照桑珠的方式,建起一个铁匠铺,但全村只有他一个人拥有铁匠铺。人们可以拿鸡蛋、野蘑菇等交换犁铧,大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10个最初打成的犁铧,被作为圣物在萨荣村流传下来了,直到现在,一如那位高人所说,萨荣村几百年来都没有遭遇过任何灾难,在以前,大家都以为是由于拥有这些载满祝福的犁铧。但是,到了我们那一代时。对了,我已经98岁了,我20岁时,村里只有3个这种刻有藏文的古老犁铧。到了我60岁时,只有2个,分别被曲扎爷爷和贡布爷爷留存着,之后,拖拉机和电视机也都进来啦,我就没再留意过。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鲁荣爷爷说完后,脸上显得很疲惫,似乎困倦不已。对于这个故事,我虽然感到很震惊,但也说不出来哪里震惊。我还有很多问题,但不忍打扰爷爷了。

蜡烛刚好烧到底部,几只飞蛾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了,在闪烁的火苗周边来回飞动。我把鲁荣爷爷扶到他的睡床后,将手里的犁铧交给了他。这个犁铧不能作为纪念品被我带走,它必须留在村子里。我道别后走出了鲁荣爷爷的房间。

他家客厅外面,挂着一个夜光摆钟,我瞄了一眼,发现已经是深夜2点。我对鲁荣爷爷的歉疚更加强烈了。

客厅一侧,大学生戴着一个超大的耳机,对着电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或许是他父亲已经给他买下那个视频课程吧。

“我回去啦。有空来我家玩。”我对着大学生的方向喊道,但他没有发现我。我又喊了一次,他还是没有听到,我就悄悄走出,带上他家的大门后回去了。

一场大雨已经停住,但仍有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断在夜色中响起。我想过不了多久,又有暴雨突然降下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