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他从背上的牛皮袋子里掏出一双干干净净的靴子,烤在火边。他的牛皮袋瘪瘪的,不像其他出外乞讨的人,装满了讨来的糌粑面。他烤了烤手,叹口气说:“今年的冬天太冷了。再冷下去,牛肠子都会冻断的。”他望了我一眼,嘿嘿一笑说:“还是家中暖和。”
他烤暖和了,就想做自己的事。他用毛巾揩揩脚,伸进烤得热呼呼的靴子里,拍拍手,把那只牛皮袋子倒扣在茶桌上,往上一提,哗地一声,我们的眼睛都瞪大了。
阿嘎倒了满桌子的钞票,有纸币也有硬币。他看也不看我们,便在指头上沾了点口水,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了个整数,便用羊毛线捆成一迭。硬币用草纸裹起来,堆在桌上,眯眼瞧瞧,满意地笑了。他叫我帮他移开碗柜,露出那个神龛,又把数好的钱一捆一捆地装进牛皮袋子,搁进神龛内。
我们静静地看他做这些事,大气不敢出。我们知道,那是人家的隐私,偷看一眼都觉得羞愧。阿嘎却毫无戒备,他完完全全地相信我们了。他做完这一切后,抬头问我们:“饿不饿?想不想吃糌粑?”
我们走出阿嘎家门时,甲嘎冷笑了一声,说“我终于明白了,世上没有虔诚的信徒。阿嘎这么一个老好人,却是个守财奴。不知他给人家念经文时,还有没有佛的保佑。”
我心里了充满了疑虑,却不想说出来。小胖子早忘了这一切,拾起一根柳树条子满地追麻雀玩去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阿嘎的苦心。那时,政府拨款,大金寺正在修复。阿嘎便献上了装得满满的一皮袋子钱。那些全是他一年又一年走村串寨,给人家念经打卦,乞讨来的。
我搬回知青小屋的第二天,小胖子对我说,他打听到一个老红军,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浪责寨子里。要我陪他去访访那个老红军。以后回家时好向父亲交待。
我正愁没事做,闲得无聊,就答应了。
浪责把整座寨子建在一个小山包上,高高低低的土楼城堡似的耸在绿树丛中。树是松柏,冬日万木凋枯时,它愈显青翠。山下是平整的土地,刚翻犁过,冻结的土块与残留的麦桩波涛似的起伏。站在地边,远处青翠遮掩的寨子真像是童话世界。
浪责队比亚麻书队要穷,没有安插知青。浪责队的人对我们很稀奇,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到处都有人在叫:“稀里巴,稀里巴!”
狗也来凑热闹,吵嚷成了一片。
我问:“你们寨子里是不是有个老红军?住哪儿?”
没人能听懂我的话,仍是一片笑脸望着我们。
小胖子要机灵些,比划着说了一句他刚学的藏话:“甲波,哦哦,就是一个汉人老头子,住在哪儿?”
有人听懂了,点头“哦呀”一声,便把我俩领到一个矮小的院门前。院墙上插满了刺尖倒长的荆棘。小胖子敲了下门,引来几声凶狠的狗叫。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生得很秀气的女孩子望着我们笑。小胖子说:“这里住着个老红军吗?”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小胖子急了,边敲边喊:“喂,喂!”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是个矮小的老人,穿着老蓝布缝的棉衣棉裤,是汉装。小胖子笑了,问:“你就是那个老红军吧?”
老人没笑,脸色是阴沉沉的,显然他不想别人打挠他的平静的生活。他的汉话说得很好,带点川西北的口音。他说:“你们听谁说的,我是老红军?”
小胖子说:“公社里许多人都这么说。”
老头一脸的傲气,头一昂,说:“是又怎么样。”
我们傻了,来之前我们真的没想过怎么样。看我们木愣的样子,老人才说:“进屋里来喝茶吧。”他又叫小女孩拦住那只狗。
他的房子也和周围的藏式“崩科”(房子)不太一样,只有低矮的一层,木肋巴窗户,大开的两扇门。院内有鸡窝和猪圈,有股温润的禽粪味。屋内光线很暗,家具大多是汉式的,只火盆和茶桌是藏式的。墙上除了几张领袖像,还有个相框,里面的照片全是军人,有军官也有士兵,不过,都是佩戴解放军军徽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