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权
有些植物不必需要我爬涉很远的山路,不必需要我耗费很多的精力地去探寻,它们就会轻易地让我看到它们那红妆素裹、分外娇媚的容颜。
离我小棚居后面只有三十余米,有一座石头小山,说是山,定性为隆起的石头包更为确切,三面陡峭,一面为五十来度斜坡,椭圆形状,高拱于眼前,顶部不会超出五百平米,人们取名为圆包嘴,土层很薄,周围树木:一棵麻柳,三株水青冈,五棵柏树,八株白杨。树木稀少,太阳的金线容易筛到地面,让石头缝隙间的野花野草得到了阳光的照耀、雨露的滋养,七八株紫花地丁便有了机会安家于此,我不知道它们的种籽是如何御风而行、到达这里的。
“丁”在汉语中有小块、一点儿的意思,比如鸡丁、肉丁。在《水浒传》的故事中,人们给武大郎取“诨号”为“三寸丁谷树皮”,有一个“丁”字,其义是说生得很矮小,含有身高有缺陷、被人贱视的意思,而武大郎诚恳、善良、勤劳,施耐庵埋下如此伏笔,为了凸显故事的悲剧性。而称某种植物为“地丁”,人们没有贬损的意思,只是指紧贴地面生长的一些草本植物,渺小,很不起眼,大家没有闲工夫,自然不会去认识它们,也不会有意去记忆它们的名号。“紫花地丁”,顾名思义,就是指开紫色花朵的矮小草类,“黄花地丁”就是指开黄色花朵的矮小植物,此名其实就是蒲公英的另一种叫法。这两种草本植物,名字只以颜色来区分,却是两种相去甚远、不同种类的植物,只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紧贴地面生长的草本植物,体型娇小。聪明的人类给万物命名的时候,总有自己的巧办法,人类是万物之灵。
紫花地丁为堇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草高不过十厘米,体态柔弱而气质优雅,含羞的紫色花朵,好像怀抱着淡淡的忧伤,飘然若蝶,灵巧迷人。我经常在田间、荒地、山坡草丛、林缘或灌木丛中发现它们的身影,它们身子矮小,常常被其它植物遮挡。喜光喜温,同时也耐寒耐荫。三至十月间开花结果。叶片从根部长出,桨叶形。中等大的花朵,被光滑而鲜嫩的花茎高高举起,使花朵显得特别地凸出好看,花瓣长条形,五瓣,护卫着毛茸茸的花蕊,紫堇色或淡紫色,也有白色,但稀少。种籽淡黄,卵球形。
紫花地丁微量元素含量颇丰,但其叶片鲜嫩欲滴,肯定经不起大火滚油的折腾。将幼苗或嫩茎采来,用沸水焯一下,放入葱姜蒜及香油,加各种调料凉拌,听人说味道极佳,可惜我没有亲口尝过。也可炒食,做汤,和面蒸食或者煮菜粥,还可加入肉丁包包子饺子。全株既是爽口的野蔬,又是中药里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治病救人的仙草,可以大面积种植,也可请入花园中、花盆里,作为观赏性花卉。也许曾经有过长势繁盛的时光,可惜现在,在这一带,我很少看见它们成片生长的情形,在田间野地东一株西一株的,较为稀少,成为这一区域植物中的弱势群体。
紫花地丁可以作为食材,但话又说回来,这么美丽的小草,需要很多才能够吃一小口,吃了,以本来就稀少的紫花地丁的消失为代价,实在叫人有些于心不忍。大量种植,而被请进药店为人服务,当然还是可以让人接受的。
圆包嘴有很多植物居民,它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相互竞争,相互支持,共同繁荣,春夏秋冬,它们让圆包嘴一直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清风路过,明月来访,百鸟栖息,圆包嘴与周围景色协调一致,互为补充,相互融合。那些可爱的小植物,长年累月居住在这里,是这里永恒的主人。它们先我而在,即使我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里玩耍嬉戏,而我才是后来者,才是真正的外来户。它们都像一位位或欢喜或悲伤抑或冷静的驻唱歌手,借着日月星辰、清风明月、春风秋露的旋律,每年每季,永不停息地低吟浅唱着生命之歌,唱着生命与大自然协和相处之歌。
圆包嘴不仅因为有紫花地丁尽可让我欣赏的缘故,还因为有其它众多的美丽植物让我心动难耐,停息小憩于其中,闲看周围四季美景变幻,我因此建了一个简易茶亭,两米高,面积几平米,小而精致,藏在树荫下。稍远一点儿,一般很难看见这茶亭小小的身影。钢筋焊接的梁柱,一些木板为壁为顶,内置一张小桌,可容纳三人闲坐。困了可睡,渴了可品茶,如果有了雅兴,那么还可邀人小酌。可临着绿风细雨,晨昏慢读,欣赏雨露缀满紫花地丁的花瓣,恍若梨花带雨。学习、工作之余,需得活动筋骨时,沿着亭下小路可散散步、伸伸手、弯弯腰。这里离村庄较远,而离深远的原野较近,好像是村庄试探着伸向原野的前哨。坐在茶亭,可一杯茶、一本书相伴,从敞轩望出去,看见绿色的森林海洋从亭下的陡坡一直起伏到遥远的天边。
我庆幸我在构筑房前小花园、圆包嘴小茶亭的时候,没有轻易乱动圆包嘴本来就稀薄的土层。既是紫花地丁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春天一到,春风吹遍田野、山林的时候,各种花次第绽放,它们挤挤挨挨,争奇斗艳,但由于紫花地丁较为稀少,在田间、地头、路边很难见到它们的身影,而这圆包形的小石头山上,却有着稀疏的几苗,着实令人兴奋与怜惜。
我看不见万物的内心,洞察不到时空之间的深刻联系,感悟不了寰宇万世的苍茫与冷寂,但我能够触摸到旷野里草木们鲜活的心跳。闲暇时间,想看看紫花地丁,只要走几步路,登上这十余米高的向阳山坡,匍匐在地上,就可以静静地看个够,观察紧贴地面的空气,如何轻轻地摇动着它们的身姿。没有风,但通过紫花地丁轻轻摇晃的叶片与花朵,我看见了紧贴土层的空气在缓缓流动。也可以坐在二楼的书房,茶香馥郁,打开后窗,用望远镜把紫花地丁拉到我的面前,细看它们翠绿绿的叶片,品读它们紫幽幽的花朵,别提有多么美妙了。
月亮有月亮的美好,四季风有四季风的作用,紫花地丁有紫花地丁的奇妙,植物也好,动物也罢,在这个奇幻的现实世界里,各有各的用途与好处,谁也替代不了谁。向植物致敬,向动物致敬,我们与它们相依为命,我们的生存基础大多靠它们夯实,我们的衣食住行所需,大多靠它们提供。
在我眼里,整个世界就好像只是紫花地丁的配角而已,它们娇艳地一开,万物都成为了它们的背景,世界恍若只有紫花地丁在土地一隅摇着紫紫亮亮的小铃铛,在春风中嘀铃铃地脆响。透亮的春阳里,柳叶形的一圈儿叶片的中央,紫花地丁举起几茎紫嫩嫩的花朵,笑得那么清纯爽朗,仿佛它吸收了春天所有的精华,闭关修炼千年,一朝出关,现在已经得道成精成仙了。
中国许多志怪小说传说草木能成精化仙,进入生命的最高佳境,精也好,仙也罢,没有什么多好,也没有什么不好,它们在我们的虚构世界里,都是活脱脱的虚幻生命。只羡鸳鸯不羡仙,紫花地丁就玉立于此,像待嫁女子一样清纯动人。
在旷野,我没有看见过紫花地丁成群结队地生长,稀疏散落,它们往往是独自寂寞地舞蹈。即使有五六株长在一处,但株与株之间也还是相隔较远,彼此独立。一株,两株,三株,秀气,清丽,它们构筑了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梦境。
世界给予我们的东西是非常有限的,但也是无限的,日月星辰,和风细雨,深林鸣泉,变幻无穷。就是在大地上不多、身姿娇小的紫花地丁,也会抚慰我们的心怀,让我们可以在难以捉摸与难以参透的岁月里,坐禅般地探寻生命的奇异与玄妙。
圆包嘴虽然土层贫瘠,但草木自有自己的生存本领,紫云英、白茅、艾蒿等野草一片茂密,白茅扬起毛茸茸的花,随风而舞,芳草萋萋,透出一遍荒原凄冷的味道,加之紫花地丁在风中幽幽怨怨地开,散发一种感时易逝的浓烈情绪,无形之中增加了暮春风凄雨寒、落花飘零、冷冷清清的氛围,幸好有各种野花继续欢乐跳腾,冲淡了紫花地丁随风散发出来的一缕缕哀哀婉婉的气息。
大自然的草木本来就属于辽阔的原野,它们是自由之身,不可随意亵玩,但我很喜欢与紫花地丁日夜相伴,忍不住,便从山野里挖了四窝,连根带土,用塑料袋装回了家。移栽到碗口大的白瓷花盆里的时候,我害怕伤害到它们的根须,极为谨小慎微地培土、浇水,轻轻放置在二楼临窗的书桌上,精心照料几天后,它们居然都成活了,展叶开花,让人感觉淡雅的紫色光波荡漾在整个书房,让满屋子都充满了灵气。
春末夏初,紫花地丁的花朵好像从我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它们绝情地隐藏了自己的身世,浮沉雨打萍。
“痛苦如此持久,
像蜗牛充满耐心地移动;
快乐如此短暂,
像兔子的尾巴掠过秋天的草原。”
请不要忧伤与抽泣,待到十月小阳春以后、待到次年春暖花开时节,紫花地丁的种籽再次被暖阳喊醒,它们又从地面探出了头,发芽、长叶、开花,再次走进我的视野,飘然如云霞彩羽。它们穿着天蓝色的短裙,捧着鲜花,用清凉的微风洗去一丝丝凄婉,恍若隔世,在大野里楚楚而立,无风也摇曳,灿然微笑,优雅阳光,带着晶莹的露珠,带着紫色幽亮的梦,又开始了它们青春飞翔的烂漫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