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庆和
蜿蜒的川藏公路如一条哈达飘飞在川藏高原。这条被人称道的西部奇路,又被当今社会赞誉为中国最美景观大道。当乘车游览沿途不尽风光时,也许还可以看到屹立路旁的一座座兵站,或许还会走进兵站看看它的风采。但也许没有多少人知道,在40年前的这条千里川藏线上,已经消失了一支兵站部队。这支部队在川藏北线,而我作为其中的一个战士,已经跨出兵站大门40多年了。
岁月的脚步匆匆向前,转眼间,我们这批人大多开始“奔七”了。对于曾经在高原兵站留下的脚印,许多人已经淡忘,而我留存脑中的痕迹依然记忆犹新。在多次举行的战友聚会中,不少战友往往把兵站岁月作为谈资:有的说,参军是大门走对了,小门(到兵站)走错了;也有的人发牢骚埋怨,到兵站是跳进火坑,既出不来,还被烧得浑身是伤;也有的人说,兵站是个冰窟窿,冷得上下牙齿打架;也有人说,兵站是人生的阶梯,能借梯上楼……我对这些议论不感兴趣,同时又觉得不少说法和议论有失偏颇。在闲暇时,回忆起兵站时光,感到兵站是块磨刀石,可以磨砺品格;高原兵站是人生史册的一个重要篇章,记录着或深或浅的足迹;高原兵站是本画册,常翻常新。
岁月无声,时光有痕。兵站的经历早已打上烙印。在走出兵站营房42年,在我们兵站撤销建制近四十年从而进入历史的今天,回顾我在兵站的生活就显得有些必要。于是,我用叙事的方式打开记忆的几块残片。
车过二郎山
时光悄悄溜走。回忆让时光倒流。岁月有波痕,心语便有沧桑。远行和尘封的日子,像月下的迷离树影。
兵站的故事应是从穿上军装开始书写的。可惜那时并不知道我们将去兵站,当时听接兵首长说,我们将去成都,部队是成都的部队,是技术兵种。
带着美好的期待与向往,我们坐轮船、乘火车到达成都后,再坐汽车继续前行。经雅安、始阳,过天全,驶向二郎山。十多辆兵车像蚂蚁般向前爬行。进入山沟,夜雾渐渐落了下来,淹没了山野、河流、山寨。暮色将至时,路边偶尔有几点灯火星光从那些木板房、灰瓦房透了出来。灯光有些暗,如夜中的油灯火苗。但突然见前方有几束较强的灯光。那灯火下,是一方大门。车刚停下,就听前面下车人中有人说兵站到了,是滥池子。滥池子,名字有点怪。公路的两旁,一边是停车场,一边是兵站食宿地。滥池子,真有点烂,冷风无边,地上泥泞四溅,脚一下地,踩得烂泥泛起。虽有残星落山沟,但很快被雪雾吞没。我们在兵站食堂围桌吃一盆盆大锅菜。饭菜热气腾腾,心里仍有冷冷的疑问流出:我们将去何处?
次日早晨,我们告别滥池子,奔向二郎山。
我们这批从长江三峡四川万县入伍的新兵,约190人,乘轮船、坐火车600多公里到达向往已久的成都。我们心里暗暗窃喜,总算离开爬坡上坎、走路脚打闪的川东农村,可是在紧邻成都火车站的成都军供站睡了一觉后,一个消息隐约传播开来:我们不住成都,我们的部队驻地在川西,还远。到底有多远?去甘孜,你说远不远?没有一个新兵知道甘孜。多少人问:甘孜在什么地方?有人说甘孜在甘肃。这显然是瞎猜。也有人说,甘孜在康定。这有一定道理,但不准确。甘孜州的首府在康定,甘孜是甘孜州的一个县。按现在的网络语言说,甘孜是“甘孜的甘孜”。此说有点绕,还是多说几句,把此事交代清楚。五十年代,甘孜州的州府先定在甘孜县,后来因当地气候太恶劣,于是将州府改设在气候相对较好的康定。康定距成都300多公里,甘孜距成都700多公里。
那时,我们对这些实情一无所知,心里企盼的远方是个鸟语花香、能够实现理想的洞天福地。那时没读多少书,没有出过远门,更不知道它曾经是西康省的主体,也不知它是红二四方面军会师之地,更不知它是我国最早建立的专区级自治州。对于二郎山更是知之甚少。不知道有个美丽传说:远古二郎山是一片汪洋,水怪作乱,一个叫杨二郎的青年,为除妖,把自己化成大山镇住水怪,造福于民;不知道五十年代那首闻名全国的歌词“二郎山,高万丈”,不知它是四千里川藏公路的第一关,不知道那流传多年的俗语“欲翻二郎山,似走鬼门关”。也不知道它在将来会打通两条穿山而过的隧道,进而会在山上修高速公路。我们当年走二郎山,虽是坐车,但抬头望不到天,汽车在山中七弯八拐地向上爬行,感到没有尽头。
现在走二郎山,没见到昔日上二郎山的雨、雾,也没有梦、没有幻,只是经过几分钟的时间,客车就穿洞过山。感觉今昔对比反差太大,大得让人不可思议。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我参军入伍,乘坐解放牌卡车西行。坐在敞篷车厢上,一车几十个人,都穿着崭新的绿军装,都睁着大眼睛,掠过山头溪涧,山高气派,融入雪雾,山上树木挂着冰凌,白雪锁山道。
那天,到了半山腰,就下大雪。所有那批新入伍上高原的兵都不会忘记那个白雪皑皑的日子。车过滥池子后,继续乘坐卡车。车顶蒙着帆布篷子,车轮上装上防滑链。车队小心翼翼地爬行在白雪覆盖的山道上。车内有人开始因见冰雪而情绪高昂,不时扒开帆布眺望辽阔壮丽的雪山景色,不久就被颠来颠去的山道弄得骨头快散架,结实的身体像一堆堆烂肉铺在车厢。
车轮下的积雪被压得“咯吱”作响,车身不时地打滑,让人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汽车如负重的老牛,喘着粗气,突突突地向上爬去。车轮滚滚,穿行在雪道弯弯,仿佛五十年代那队逢山开路的将士已经走来,遇河架桥,逢山开路。此刻,我还不知道的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的工作,将与这条路挂上钩,有了刻骨铭心的牵手。
川藏公路,本是从成都到西藏的一条国防公路。而从成都到雅安的路段还算好走,平坦、路宽。感到它的艰难,应该是从二郎山路段开始。但是到了山顶,冷雪有着彻骨寒意。青松枝上,冰凝树枝,玉树临风,寒流四起。山顶却是两重天,山的东边,雪雾笼盖;山的西边,夕阳晚照,尽管有冷气盘旋,但仍觉温暖。那真是山势奇异的所在。坐在车厢,望出去,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山奔来,如龙腾跃;看脚下,雪雾漫漫,近处的一线远山腾细浪,沟底露出没有被雪完全淹没的山石和不知在什么时候摔下山坡、躺在沟谷的车辆残骸,雪风一吹,让人打起寒颤。
车队缓缓地翻过山顶,开始下坡,我的心也终于从嗓子眼落了回去,可二郎山的壮美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同时,一种渺小而又敬畏的感觉涌上心头。
来到山顶,车队停下,十多台大车如蛇般地停在路旁,组成长蛇之阵。山顶路窄,本不该停车,可是车队还是停下了。为什么停?我看见从前面汽车驾驶室跳下一个军官,向路旁不远的一间工房跑去,其敏捷之状如猕猴。他带着从内地购买的东西去见离别多日的爱妻。他的爱妻在邮政部门工作,这段时间驻守山顶工房。而他是新兵连的司务长,去内地接兵已有一月之久。为他停车解决相思之苦,也属温暖的人道选择。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将会成为我的顶头上司。
我们还是些戴着毡绒帽的蛋子兵,很羡慕那个军官在山顶与妻子相见。别人的团聚,引来我们的喜悦。我们纷纷掀开帆布顶篷,跳下车来活动手脚,哈着白气,说话声、谈笑声和着山风回响。
山深日短,谷狭风长,不宜久留。
有人说,山下就是大渡河,去山下找饭吃去。
大车下山,尽管在七拐八弯的狭窄公路上行驶,腾起一条灰龙,但还是一泻而下,有时在云中穿行,一会儿盘桓向下,一会儿过山口,一会儿穿云间仙境。见到一条白练在山下飘舞,路旁也有村落和瓦房,逐渐增多,泸定城就到了。
我们这批兵,有城市下乡知青,有回乡知青及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无论是为返城参军,还是为找出路入伍,人生理想追求不一,但都有一个朴素而又崇高的情怀:在卫国戍边中建功立业,或策马飞驰草原,或持枪巡逻边防线,或踏破贺兰山阙……
车辚辚,马萧萧。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看着越来越荒凉的高原大地,我们自然想到这首经典唐诗。当军车驶进甘孜县的地域——罗锅梁子时,有人撩开帆布车篷,激动地欢呼:“甘孜,我来了!” (未完待续)